《聊齋》想象力奔馳，有所謂“飛翔的靈魂”，是一部成人童話，其中最吸引讀者眼球的就是“狐貍精”。
在基督教文化和東亞文化中，“狐貍精”多屬貶義詞?！昂偩币馕吨利惡推垓_，意味著對傳統(tǒng)道德的背叛。中國人習(xí)慣把淫蕩迷人的女人叫“狐貍精”。狐貍精是中國小說慣用的題材。傳統(tǒng)觀念認(rèn)為，狐是妖獸，是狡猾的動物，狐貍精化為美女蠱惑男子，吸人精氣，采陽補陰。戰(zhàn)國時的《山海經(jīng)》寫幽都山玄狐是陽界英雄的克星；六朝小說把雌狐精叫“阿紫”，稱其專門迷惑男子，《玄中記》說“狐五十歲，能變化為女人，百歲為美女”，“能知千里外事，善蠱魅，使人迷惑失智”。截至宋代的《太平廣記》，寫狐貍精的文言短篇小說有八十三篇。前人小說中的狐貍精的最大特點是害人，使人健康受損、喪失理智甚至生命。狐貍精的壞名聲，多半來自《封神演義》，妲己狐媚，害人毀國的故事，廣為流傳。唐傳奇《任氏傳》中的狐貍精是《聊齋》之前寫得最好的狐貍精。
《聊齋》徹底顛覆了狐貍精的傳統(tǒng)寫法，塑造了多彩多姿的狐貍精形象，描繪出美麗迷人、智謀超群的狐貍精美女群像，以及運籌帷幄、懲貪治虐的狐叟、狐書生行樂圖，在狐貍精故事中寄寓了深刻的社會內(nèi)容和哲理思考。（以上節(jié)選自《馬瑞芳品讀聊齋志異》序言《大美傳奇狐貍精》）
阿繡有兩個，一個是民間少女，一個是狐貍精。兩個阿繡長得幾乎一模一樣?！皫缀酢保f明她們還是有區(qū)別的。最初，民間阿繡比狐女阿繡美。狐女阿繡不斷修煉，最后她們的美不分上下。兩個阿繡都美，而狐女阿繡的美更具哲理性。她美在外表，更美在內(nèi)心，美在對美的不懈追求。或許有讀者朋友要笑，狐貍精追求內(nèi)心美，那還叫狐貍精嗎？一點兒不錯，《聊齋》中一些比較特殊的狐貍精正是這樣?！栋⒗C》固然寫出了姐妹雙姝各有千秋的美，但主要還是著眼于狐女阿繡的美。兩個阿繡如何捉對兒“媲美”？為什么從表面上看，民間阿繡更美，而實際上狐女阿繡更美？咱們把《阿繡》的故事剪成幾段來看——
第一段：劉子固癡愛民間阿繡。
海州劉子固到蓋州看望舅舅，看到某間雜貨鋪有個女子姣美艷麗，舉世無雙，很喜歡，于是悄悄來到那家雜貨鋪，假托買扇子來接近她。女子讓父親出來接待，劉子固很沮喪，故意把扇子價錢砍得很低，沒買就走了。他遠(yuǎn)遠(yuǎn)看到那父親離開鋪子，急忙再跑去買，女子又要喊父親回來，劉子固說：“不要喊他，你只管說多少錢，我不會跟你講價。”女子故意要高價，劉子固不忍心跟她講價，把錢如數(shù)交上，拿著扇子走了。第二天，他又去假裝買東西以便親近那個女子。還像頭一天那樣，女子仍然故意要高價，他仍然不還價，等他付完錢拿上東西走出幾步，女子在后邊喊他：“回來！剛才的價錢是騙你的，貴得過分了?！庇谑前岩话氲腻X退還給劉子固。劉子固被女子的誠懇感動，瞅空兒就往店里跑，跟女子漸漸熟悉起來。女子問：“公子住在哪個地方？”劉子固實話實說，反問姑娘姓氏，姑娘回答：“姓姚?！眲⒆庸屉x開店時，姑娘總把他買的東西用紙包扎得整整齊齊，用舌頭舔一下粘上，劉子固將買的東西揣在懷里帶回舅舅家后就不敢再動，怕把姑娘的舌痕弄沒了，多么癡情的人??！這樣過了半個月，他的秘密被仆人發(fā)現(xiàn)了，仆人將此事告知劉子固的舅舅。得知其中的緣由后，舅舅催促他回家。劉子固戀戀不舍，但無可奈何，就把從雜貨鋪買的香帕脂粉之類的他根本用不到的東西，藏在一個箱子里，沒人時就關(guān)上門拿出來賞玩一遍，每樣物品都能引出一段甜蜜的回憶。
這段故事基本是從六朝小說借的情節(jié)。南朝小說《賣胡粉女子》寫一富家子弟愛上賣胡粉的女子，每天托買粉相見，女子“相許以私”，約會時男子歡踴至死，女子惶懼而遁。男子之母發(fā)現(xiàn)胡粉，告官追查，女子“臨尸盡哀”，男子“豁然更生”，二人結(jié)為夫婦。這個故事非常簡短，《阿繡》取材于此，但遠(yuǎn)不止于此。阿繡賣雜貨僅僅是兩人相識的開始，卻是一次相當(dāng)生動的開始。劉子固鐘情阿繡，借買東西親近。第一次，阿繡叫出父親，劉子固失望而返；第二次，阿繡故意要高價，劉子固如數(shù)交錢；第三次，阿繡故意再要高價，劉子固還是照交，阿繡退了一半錢給他。三次買賣，一次與一次不同，一次較一次有感情交流。但明倫評曰：“劉固情癡，女亦慧種?！眲⒆庸虩嵴\、執(zhí)著，多情得近于傻帽兒；阿繡純真、熱情，聰明之中帶有慧黠。劉子固的癡情明顯，阿繡的鐘情若有若無。劉子固為接近阿繡，一次又一次買自己不需要的東西，阿繡故意以紅土冒充胡粉，劉子固非但沒發(fā)覺，還珍藏密斂：“所市物，女以紙代裹完好，已而以舌舐黏之。劉懷歸不敢復(fù)動，恐亂其舌痕也?！卑V情公子不敢亂美人舌痕，里邊偏偏包著捉弄他的紅土！小說家以趣筆輕輕點綴細(xì)事，寫活了一對青年男女純真、熱烈而富有詩意的愛情?！读凝S》不像《幽明錄》那樣人物平面化、故事梗概化，而是用生動活潑的細(xì)節(jié)刻畫血肉豐滿的立體人物。
第二年，劉子固再次來到蓋州，行李剛放下，他就往姚家雜貨鋪跑，可姚家店門緊緊關(guān)著。他猜想姚家人可能暫時外出沒回來，失望地回到舅舅家。第二天早上去看，門照樣關(guān)著。跟鄰居一打聽才知道，姚家原是廣寧人，因做買賣掙錢不多，暫時回老家了，也不知什么時候會回來。劉子固心情極沮喪，在蓋州住了幾天，怏怏不樂地回了家。劉母跟他商量他的婚事，他幾次違背母親的意愿，劉母很生氣，心里也有點奇怪。仆人私下把劉子固在蓋州的情況告訴了劉母。母親越加防范他，不再讓他到蓋州去了。劉子固飯也吃不下，覺也睡不著。劉母擔(dān)心至極，心想不如滿足兒子的愿望算了。于是讓劉子固打點行裝，趕到蓋州，請他舅舅到姚家去說親。舅舅不一會兒就回來了，說：“阿繡已經(jīng)跟廣寧人訂親了?！眲⒆庸搪犃税脝实氐拖骂^，灰心絕望。小說寫了那么多二人的交往細(xì)節(jié)，而阿繡的名字直到現(xiàn)在才從舅舅嘴里說出來。
回到家鄉(xiāng)，劉子固捧著裝滿從阿繡手里買來的香粉胭脂的小箱子，淚如雨下，心生癡念：要是天下能有跟阿繡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好了。
小說第一段寫民間少女阿繡和劉子固的感情糾葛。劉子固表現(xiàn)出的是熾烈的愛，阿繡有些矜持又相當(dāng)聰慧，有著民間剛到婚嫁年齡的少女的特點。
第二段：狐女阿繡李代桃僵。
“徘徊顧念，冀天下有似之者”，講的是劉子固的愿望，也是狐女阿繡出場的前提。劉子固癡念阿繡，因其超逸絕倫的美。狐女化身阿繡形象出現(xiàn)，也因為艷羨阿繡超凡脫俗之美，希望能與之媲美。劉子固思念阿繡，希望類似者出現(xiàn)，是熱戀者的特殊心理，也是作者有意安排：正因為劉子固對“似之者”殷切企盼，狐女阿繡才能李代桃僵，衍化出更令人心動神移的感情，衍化出對美和愛求索的人生。實際上，劉子固和民間少女阿繡的交往對狐女阿繡的出現(xiàn)起到了導(dǎo)引的作用，小說真正的女主角是狐女阿繡。
此時恰好有媒人來，極力稱贊復(fù)州黃家的女兒漂亮，劉子固怕此話不真，親自跑到復(fù)州去看。進了縣城西門，看到一家朝北的人家，兩扇門板半開，里邊有個女郎非常像阿繡，再定睛細(xì)看，那女郎也邊走邊回頭看劉子固，然后進門去了。正是阿繡！劉子固激動極了，就到這家的鄰居那兒租了房子住下，細(xì)細(xì)打聽隔壁是什么人。房東說隔壁人家姓李。劉子固反復(fù)猜想、懷疑，世界上難道真有如此相似的人嗎？住了幾天，劉子固找不到理由到她家詢問，只好天天守在她家門口，希望那女郎再出來。有一天傍晚，女郎果然出來了，看到劉子固，馬上返身往回走，用手指指身后，又把手掌捂在額頭上，進去了。劉子固高興極了，可想不出女郎的手勢究竟是什么意思。他凝神想了許久，信步來到這家的房后，看到那里有個荒涼的園子，西邊的矮墻剛到肩膀高，劉子固豁然開朗，知道這是女郎指點他來此會面，就蹲到草叢中等著。
過了好一會兒，有人從墻上露出腦袋，小聲問：“來了嗎？”“來了來了！”劉子固一邊答應(yīng)，一邊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，細(xì)細(xì)一看，果然是阿繡！劉子固激動地大哭。女郎隔著墻頭用巾帕給他擦眼淚，親切地?fù)嵛克?。劉子固說：“千方百計都不能如愿，我以為今生今世都不能跟你再相見了，怎會想到還有今天這樣的好事！但是你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呢？”女郎說：“李家，是我表叔家?！眲⒆庸陶埮商^墻來，女郎說：“你先回去，讓隨從到別的地方去住，我自會來找你?！眲⒆庸袒厝ズ笠勒账脑挵央S從遣走，坐在那兒等著。過了一會兒，女郎悄然而入，衣袍褲子還都是當(dāng)年的樣子。劉子固拉她坐下，詳細(xì)敘述對她的思念和向她家提親的過程，接著問道：“聽說你已訂婚，怎么還沒過門？”女郎說：“我接受廣寧人的聘禮是謠傳，我父親因為咱們兩家離得太遠(yuǎn)，不愿意跟你家結(jié)親，或許是托你舅舅說了句假話?！闭f完兩人就寢，男歡女愛，女郎千嬌百媚，妙不可言。到四更天，女郎急忙起來，翻過墻去，走了。
這個阿繡是假阿繡，即狐女阿繡。她幻化為阿繡的模樣出現(xiàn)在劉子固面前時，立即顯出機敏的特質(zhì)和控制局面的本領(lǐng)：劉子固發(fā)現(xiàn)一個長得很像阿繡的女郎，于是盯著瞧，這個“怪似阿繡”的女郎是“且行且盼而入”，多么聰明的形體語言！這是暗示她認(rèn)識劉子固，但不好意思打招呼，“且行且盼”比直接宣布“我就是阿繡”，更符合少女阿繡自珍自重的個性。然后劉子固夙愿得償，與“阿繡”幽會，同榻而眠，歡樂無比。從這段描寫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，賣香粉的阿繡似乎一下子長大了，既老練又成熟。二人相認(rèn)，劉子固悲傷地大哭，阿繡溫柔地替他擦眼淚，親熱地安慰他。過去的阿繡嬌憨清純，帶點兒清高，哪像現(xiàn)在的“阿繡”在男人面前如此主動？接著，二人“既就枕席，宛轉(zhuǎn)萬態(tài)，款接之歡，不可言喻”，這段描寫意味深長。這個“阿繡”有點兒過于嫵媚，不像天真少女。劉子固認(rèn)定眼前的美女就是阿繡。但仔細(xì)琢磨又有疑點：其一，舊衣是識別阿繡的標(biāo)志，但哪有數(shù)年不換衣服的，太真了反而說明其假；其二，女郎對劉子固的態(tài)度與當(dāng)年的阿繡不同。昔日阿繡多一些少女嬌憨，今日“阿繡”多一些母性溫柔，處事過于老練成熟，不像天真爛漫的阿繡。但是劉子固沉浸在跟阿繡重逢的喜悅中，哪兒可能想到這些？
第三段：狐女阿繡被識破。
劉子固當(dāng)局者迷，仆人旁觀者清。劉子固遇到“阿繡”便把到復(fù)州求親的念頭忘了，住了個把月，一句回去的話也不提，也不找黃家的女兒。有天夜里，仆人起來喂馬，看到劉子固房間亮著燈，悄悄一看，看到了“阿繡”，大吃一驚。于是第二天仆人到市面上訪查了一番，回來后跟劉子固攤牌：“夜里跟您來往的是什么人呀？”劉子固剛開始還想隱瞞。仆人說：“這地方很荒涼，是鬼狐的窩。公子應(yīng)該自愛，那個姚家女郎，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呢？”劉子固說：“西鄰是她表叔，有什么地方不對頭嗎？”仆人說：“我都問清楚了。東鄰只有個孤老婆子，西邊這家只有個小孩子，再沒有其他親戚。你遇到的應(yīng)該是鬼魅，不然，哪有幾年都不換衣服的？而且這個女的面色過于白，臉頰比阿繡稍微瘦點兒，笑起來臉上沒有那兩個小小的酒窩兒，不如阿繡長得美?！?/div>
智仆眼光如炬，情人間看不出來的微妙差別，他看得出來。而眼前的“阿繡”“不如阿繡美”是《阿繡》故事的關(guān)鍵。
劉子固想了想，害怕了，說：“那該怎么辦？”仆人說：“等她再來，我們一起拿著兵器打她。”晚上，女郎來了，她對劉子固說：“我知道你懷疑我。我沒有其他想法，不過是來了結(jié)我跟你命中注定的情緣?！彼脑挍]說完，仆人手拿兵器沖了過來，女郎呵斥道：“丟掉兵器！準(zhǔn)備好酒菜，我要跟你主人話別。”仆人手里的刀自己掉到了地上，好像有人從他手里奪走一樣。劉子固更害怕了，勉強安排好酒菜。女郎跟平時一樣說說笑笑，對劉子固說：“我了解你一直想念蓋州阿繡，我想幫你，盡我的微薄之力，你至于埋伏兵刃嗎？我雖不是阿繡，但自認(rèn)為不比她差。你看我像過去那個阿繡嗎？”劉子固嚇得毛骨悚然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女郎聽到更鼓敲了三下，喝了口酒，說：“我先走了，等你洞房花燭時，我再來跟你家美人兒比比，看看到底誰更漂亮？”轉(zhuǎn)眼就不見了。
劉子固跟“阿繡”剛剛還恩恩愛愛，難舍難分，轉(zhuǎn)眼間劉子固對“阿繡”就沒有絲毫眷戀，只考慮個人得失，實在寡情。相比之下，狐女阿繡要寬厚得多，善良得多，她在嚴(yán)陣以待的劉子固主仆面前，既不大驚小怪，也不自慚形穢，她不卑不亢，坦坦蕩蕩，落落大方。她對劉子固說的話里有兩層含義：其一，狐女本來就想幫助劉子固和他的心上人結(jié)合，并沒有打算鳩占鵲巢；其二，阿繡是美的，狐女自認(rèn)不比她差，身為戀人的劉子固都分辨不出，不正說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嗎？可惜，狐女的一番衷腸話對劉子固來說像東風(fēng)吹馬耳，劉子固還是拒絕了狐女。對這樣的寡情郎，狐女仍以德報怨，說：“我且去，待花燭后，再與君家美人較優(yōu)劣也?！焙⒗C的話是什么意思？你不是愛民間少女阿繡嗎，我就幫助你們兩人結(jié)合，然后再跟她比比看，到底哪個更美。
第四段：狐女阿繡救助民間少女阿繡。
劉子固來到蓋州，埋怨舅舅騙自己，因為狐女阿繡說過，民間少女阿繡并沒有跟廣寧人訂婚。劉子固在姚家附近找了個地方住下，托媒人到姚家說合，給了許多錢。阿繡的母親說：“我家小叔子在廣寧給阿繡找了個女婿，她老爹就是為這緣故去的，能不能成功還不知道，需要那邊的人回來時才能商量你的事?！眲⒆庸糖八己笙?，左顧右盼，拿不定主意，只好一直盯著姚家，等待姚家父女回來。沒想到發(fā)生兵災(zāi)，他只好打點行裝離開，中途遇到兵亂，主仆失散，他被巡邏兵捉住了?？此L得文弱，看守并不嚴(yán)，于是劉子固乘機偷了一匹馬跑了。他跑到海州地界，看到一個女子，蓬頭垢面，步履艱難。劉子固騎著馬飛快從她身邊跑過，女子招呼道：“馬上的人莫非是劉郎？”劉子固勒住韁繩仔細(xì)一看，竟然是阿繡！他心里仍懷疑她是狐女，問道：“你是真的阿繡嗎？”女子問：“你為什么說這樣的話？”劉子固敘述了他近來的遭遇。女子說：“我真是阿繡，不是假冒的。我父親帶著我從廣寧回來，因為遇到兵變被抓住了，父親讓我騎馬，我一次又一次從馬上掉下來。忽然來了個女子，抓住我的手腕催我快跑，我們在亂軍中奔竄，也沒人盤問我們。那女子健步如飛，我跟不上她，跑了百十來步，鞋子掉了好幾次。我們跑了很長時間，聽到人喊馬叫的聲音遠(yuǎn)了，那女子才放開我的手說：‘我們在此分手吧！前邊都是平坦好走的路，你慢慢走，愛你的人就要來了，你跟他一起回去?！眲⒆庸讨滥桥泳褪呛?，心里很感動。
劉子固終于良心發(fā)現(xiàn)！狐女有神力卻不報復(fù)劉子固，更不去傷害情敵真阿繡，而是幫助劉子固和阿繡在戰(zhàn)亂中重逢，建立幸福的家庭。其實當(dāng)阿繡陷入危難時，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，阿繡也性命難保，至少清白難保。狐女卻將阿繡救出，讓她與劉子固團聚。狐女這位愛情失意者，沒有悲哀，沒有懊喪，沒有妒忌，沒有怨天尤人，只有寬容和體諒。愛一個人，就讓所愛的人與他愛的人走到一起。在這一點上，狐女阿繡和女鬼宦娘是一致的。
劉子固和阿繡兩人騎馬回到家。進了家門后，劉子固向母親述說自己是如何把阿繡帶來的。劉母聽了也高興，讓阿繡梳洗，梳妝之后，阿繡容光煥發(fā)。劉母更加喜歡，說：“無怪乎我的傻兒子魂都丟在你身上，做夢也忘不了呢?！边@是背面敷粉，寫阿繡之美。劉母給阿繡鋪上被褥，讓她先跟自己睡，又派人到蓋州，捎信給姚家。不幾天，姚家夫婦到了，選了個良辰吉日為劉子固和阿繡舉行婚禮后，姚家夫婦才離去。劉子固拿出珍藏的箱子給阿繡看。箱子中的東西，當(dāng)年阿繡怎么封的，現(xiàn)在還是什么樣兒。有一盒粉，劉子固打開一看，卻變成了紅土。劉子固很奇怪，阿繡捂著嘴笑，說：“幾年前的贓物，現(xiàn)在才發(fā)現(xiàn)哪？那時，我看到你任憑我打包貨物，根本不管包上的是什么東西，我就故意包上紅土跟你開個玩笑呢?！?/div>
第五段：兩位阿繡比美。
劉子固和新娘子阿繡正愉快地說笑，有人掀開簾子進來說：“這么快樂，不應(yīng)該謝謝媒人嗎？”劉子固一看，又來了個阿繡！于是急忙叫母親來看。劉母和家人都來了，沒人能分辨出哪個阿繡是真的，哪個阿繡是假的。劉子固一回頭的工夫，也弄不清了，目不轉(zhuǎn)睛看了許久，大概是想到仆人說的狐女阿繡跟民女阿繡的細(xì)微區(qū)別才分辨出來，他真誠地向狐女阿繡作揖感謝。狐女阿繡要來鏡子一照，面紅耳赤，急匆匆地走了。再找，已沒了蹤影。兩個阿繡第一次比美，狐女自認(rèn)比不上阿繡，慚然而退。
有天晚上，劉子固喝醉了回到臥室，房間很暗，劉子固剛要點燈，阿繡就來了，劉子固抱住她問：“到哪兒去了？”阿繡笑著說：“酒氣熏死人了！這樣盤問，難道我跟誰到野外去幽會啦？”劉子固笑著捧起她的臉，阿繡說：“你看我跟狐姐姐，誰更漂亮？”劉子固說：“你比她漂亮。不過只看表面的人是看不出來的?！闭f完關(guān)上門，二人上床親熱。不一會兒，有人敲門，阿繡起身笑著說：“你也是個只看表面的人哪。”劉子固不理解她話里的意思，急忙跑過去開門，門外卻站著另一個阿繡。劉子固大驚，這才知道剛才跟自己親熱的是狐女。
兩個阿繡第二次比美，連做丈夫的都分不出妻子真假，說明狐女之美和民女阿繡已經(jīng)沒區(qū)別了。孜孜追求如許歲月，終于如愿以償，狐女發(fā)出欣慰的笑聲。狐女對美的執(zhí)著追求，對愛的無私奉獻，像毫無瑕疵的寶石，發(fā)出璀璨而圣潔的光芒。狐女阿繡不見了，黑暗中還能聽到她的笑聲。劉子固夫妻二人向空中行禮，求她現(xiàn)身，狐女說：“我不樂意見阿繡?！眲⒆庸陶f：“那你為什么不換個模樣？”狐女回答說：“我不能?！眲⒆庸逃謫枺骸盀槭裁床荒埽俊焙f：“阿繡是我的妹妹，前世不幸夭折，活著的時候，我們曾一起去到天宮，看到西王母，便偷偷地愛慕她，回來就刻意模仿西王母。妹妹比我聰明，學(xué)了一個月就學(xué)得神似，我學(xué)了三個月才學(xué)成，然而終究不如妹妹?，F(xiàn)在已經(jīng)隔了一世，我自己覺得學(xué)得已經(jīng)超過了妹子，沒想到還是跟過去一個樣兒。我感謝你二人的誠心誠意，所以經(jīng)常過來看看，現(xiàn)在我走啦。”
原來，這就是狐女阿繡從希望“媲美”民女阿繡，到一再比美的緣由。她們前世是姐妹，都是狐貍精。從此，狐女阿繡隔三岔五便來一次，家中一切疑難都靠她解決，遇到阿繡回娘家，她就來住上許多天不走。家里人都害怕她，躲避她。每當(dāng)家里丟了東西，狐女就穿著華麗的服裝，頭上插著幾寸長的玳瑁簪，召來家里的仆人丫鬟，鄭重其事地說：“你們所偷的東西，夜里要送到某個地方，不然的話，就會頭痛難忍，到時候可別后悔！”天亮后，果然能在她指定的地方找到丟失的東西。三年后，狐女不再來了，有時候，家里偶然丟了貴重物品，民女阿繡就模仿狐女的打扮，嚇唬下人，也屢屢有效。小說以狐女阿繡模仿民女阿繡開始，以民女阿繡模仿狐女阿繡結(jié)束，前呼后應(yīng)，非常嚴(yán)密。
精誠所至，金石為開，在狐女的高尚情操、脈脈溫情感召下，劉子固的態(tài)度漸漸發(fā)生變化。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女，給她立了牌位祭祀她。后來，民女阿繡回娘家時，狐女阿繡就來頂替她的位置。民女阿繡干脆把狐姐姐當(dāng)成家庭中的一員，遇到疑難總是向她請教，聽?wèi){狐女來處置。
一篇小說，兩個阿繡，一真一假，真的是民女阿繡，假的是狐女阿繡。她們都跟劉子固產(chǎn)生了愛情聯(lián)結(jié)，但這個真假阿繡的故事跟《聊齋》中“二美共一夫”式的故事，有著本質(zhì)不同。狐女不是愛情的多余人，而是愛情的締造者；不是家庭的第三者，而是家庭的保護神。真假阿繡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，而是從不同角度體現(xiàn)“美”的姚黃魏紫（指兩種名貴的牡丹品種）。所以，與其說狐女最初追求劉子固是因為愛劉子固，不如說狐女在追求阿繡的美，借劉子固的誤認(rèn)，為自己的美做證明和參照。狐女和劉子固結(jié)合后，狐女對劉子固的愛，是真實、深沉、忘我的。面對劉子固的歧視和冷漠，她寬容諒解，幫劉子固找到真阿繡，讓有情人終成眷屬。愛一個人不意味著要永遠(yuǎn)占有他，有時甚至需要選擇放棄。我認(rèn)為這是狐女的哲理，是高尚的哲理，也是美的哲理。
狐女為求美麗，兩世孜孜以煉。尤其可貴的是，狐女在追求阿繡形態(tài)美的同時，獲得了無與倫比的內(nèi)心美，在修煉形體美的同時，精神得到升華，獲得了舍己為人的道德美。
至善始于行，至美始于求，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斷追求、不斷探索中。這就是《阿繡》解開的狐貍精美麗的奧秘。
本文選自《馬瑞芳品讀聊齋志異》，經(jīng)出版社授權(quán)刊發(fā)，標(biāo)題為編者所加。
原作者/馬瑞芳
摘編/張進
編輯/張進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