納博科夫的小說《洛麗塔》自問世以來就充滿了爭議。初稿完成后,很多出版社因為內(nèi)容的敏感避之不及。1955年經(jīng)由法國一家較小出版公司發(fā)行后,三年后才在美國得以出版。在傳播過程中,對人性的探索,對情感濃度的推崇逐漸取代了原先的道德爭議,令禁忌之戀登堂入室,似乎成為可接受的一種形態(tài)。隨著越來越多兒童性侵案犯罪者援引“洛麗塔”為己正名,重新審視《洛麗塔》成為必要。


2024年引進的《洛麗塔原型》(The Real Lolita)一書揭示了這本小說背后的故事。作者薩拉·魏恩曼(Sarah Weinman)是一位犯罪題材專欄作家,她花費數(shù)年調(diào)查采訪和查閱大量資料后寫成《洛麗塔原型》。她讓讀者意識到,在優(yōu)美詞藻與情感幻影之后,是一個女孩怎樣被摧毀的人生。魏恩曼曾在采訪中說:“納博科夫在他的小說中深挖了真實綁架案受害者薩莉·霍納的故事,無論小說有多么精彩,它都無法彌補真實的創(chuàng)傷和痛苦,受害者的家人仍然受到影響。但是,納博科夫本人卻在這部難度極大的小說中隱藏了自己的道德憤怒,以至于即使在今天,仍有太多的人將其誤解為 ‘愛情悲劇故事’,而這肯定不是?!?/p>


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柯倩婷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訪時指出:“薩拉·魏恩曼這本書,研究年長者對年輕者的性騷擾、性侵害,她意識到這不僅是社會問題,也是文化問題。文化上可以簡單地稱之為‘戀童癖’,但事實上,這里面更重要的可能不是一種心理機制,而是一種權(quán)力。這也是為什么它要連接著納博科夫的《洛麗塔》。”



撰文 | 張曉琦


圖片

《洛麗塔原型》,[美]薩拉·魏恩曼 著,馬雨禾 譯,真故圖書|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,2024年5月。



薩莉·霍納綁架案

與《洛麗塔》


薩拉·魏恩曼認為納博科夫的小說《洛麗塔》的重要原型,來自1948年在美國新澤西州的卡姆登市發(fā)生的一起女童綁架案。11歲的女孩薩莉·霍納(Sally Horner),因為想?yún)⒓訉W校女生的小團體要納“投名狀”,在小賣部偷了一個五分錢的筆記本,由此被一個四五十歲、自稱FBI(美國聯(lián)邦調(diào)查局)探員的男人盯上。


這個男人叫做弗蘭克·拉薩爾,帶著薩莉輾轉(zhuǎn)大西洋城、巴爾的摩、達拉斯,對外宣稱是薩莉的父親,為免懷疑還會把她送去上學。在巴爾的摩,拉薩爾開始性侵薩莉,通過威脅、強奸、道歉和獎勵的循環(huán),控制了她的身心,以保證她不會說出去。鄰居對他們的印象是和睦父女,薩莉成績很好,會做家務;拉薩爾很舍得給薩莉花錢,給她買衣服、玩具,給零用錢。


單獨相處時,薩莉也從未吐露實情或向周圍人求助。直到他們來到圣何塞,一位叫露絲·杰尼施的女人覺察出兩人關系的異常。1950年3月21日上午,薩莉在露絲的耐心勸導下說出實情,露絲幫她撥打了家人的電話。各路執(zhí)法人員迅速趕到抓到了拉薩爾。


薩莉掛斷電話后非常害怕被拉薩爾發(fā)現(xiàn),獲救后仍舊恐懼難消,也害怕家人不想要她了。在回答問訊時,她激動異常,不住喘息和哭喊。拉薩爾選擇不接受律師辯護直接認罪,理由是不想讓小姑娘再遭受對她的不利報道,后來又翻供上訴。


圖片

1948年8月,薩莉·霍納失蹤六周后,警方在大西洋城一家家庭旅館找到的薩莉照片。(出版方供圖)


從始至終,他都堅稱薩莉是他的親生女兒,薩莉的母親埃拉完全知道他倆每天在哪,她不負責任,但自己一直在給女兒錢。聽聞薩莉獲救,埃拉陷入無邊狂喜,再次向媒體重申:“無論她做了什么,我都能原諒她?!庇捎诿襟w的大肆報道,卡姆登以及費城都傳得沸沸揚揚。埃拉仍處于失業(yè)狀態(tài),最終她折中讓薩莉和姐姐、姐夫去往弗洛倫斯。


薩莉沒有改名,也沒有看過心理醫(yī)生。她始終以堅韌隨和示人,但偶爾會變得傷感憂郁。學校里的同學視薩莉為妓女蕩婦,無論男女都覺得可以惡毒嘲諷她,雖然她成績優(yōu)異。即將升入高中的那個暑假,薩莉和她終于交到的好朋友卡羅爾·泰勒一起去懷爾德伍德玩。在那里,她認識了愛德華·約翰·貝克,和卡羅爾分道揚鑣,坐上他的汽車去往他位于瓦恩蘭的家,在高速公路上猝然遭遇車禍。貝克骨折,薩莉臟器破損、顱骨斷裂,當場死亡。1952年8月18日,薩莉15歲,還想著進高中后多交幾個朋友,談一場戀愛,將來做醫(yī)生。


雖然納博科夫多次否認《洛麗塔》與真實事件的關系,但小說本身留下了線索。小說男主角亨伯特·亨伯特對多洛蕾絲(洛麗塔)母親夏洛特·黑茲的最初印象,與埃拉當時的照片相似,都像是“經(jīng)過沖淡的”好萊塢女星瑪琳·黛德麗。亨伯特和拉薩爾都和被拐騙的女孩以“父女”相稱,只不過亨伯特是真的和多洛蕾絲的母親結(jié)婚以達到目的;而拉薩爾是幻想,以此來掩蓋罪行和脫罪。


小說還讓亨伯特把自己的行為與拉薩爾做了對比,讓他從報紙上看到一篇關于一個中年道德犯的文章,說他違反《曼恩法案》,把一個9歲姑娘運送到州界外并供認有罪。他對多洛蕾絲說,他們的情況不同,她快13歲了,她不是他橫越全國的奴隸,他是愛她的父親。小說中的環(huán)美旅行比薩莉被綁架早一年,當時薩莉不到10歲,正與亨伯特的話吻合。他用的這些詞匯,顯然來自1950年的真實報道,同時暗指他與多洛蕾絲的關系。


亨伯特威脅多洛蕾絲與拉薩爾威脅薩莉的方式也一樣,如果向外透露真實情況,就會被送往感化院或少年拘留所。薩莉曾將她與拉薩爾的關系告訴學校的朋友并受到勸誡,后又告訴露絲,并因此給家里打了長途電話獲救。


多洛蕾絲也可能像亨伯特所擔心的那樣,向同學莫納吐露了實情,也在和亨伯特大吵后打過一個神秘電話做出重大決定,雖然逃走是一個月后。薩莉總共被劫持了21個月,亨伯特劫持多洛蕾絲21個月后,發(fā)覺她越來越不受控。他認為如果給自己量刑,應該以強奸罪判處至少35年徒刑,這與拉薩爾的刑期完全一致。


研究者們還找到了納博科夫?qū)懽鳌堵妍愃窌r的便箋卡,共有94張保存下來,包括對新聞的解讀。有幾處用橫線劃掉的部分都出現(xiàn)在了小說中。他甚至化用了便箋卡上記錄的另一樁罪案,即紐約35歲的辦事處經(jīng)理格拉默棒殺妻子后偽裝成交通事故一案。這與薩莉的車禍相映襯,也映襯了小說中夏洛特的死。得知亨伯特覬覦自己女兒后,夏洛特與他大吵一架,出門后被車撞死,而此前亨伯特已對她動了殺心。



《洛麗塔原型》中的

女性群像


圍繞這一案件,《洛麗塔原型》中還記錄了許多女性的處境與不幸,呈現(xiàn)出更為深廣的女性生存狀況。薩莉的母親埃拉,在19歲時與一名已婚男性生下大女兒蘇珊后獨自撫養(yǎng)。后來又和一名有婦之夫交往,生下薩莉。薩莉的生父嗜酒、家暴,埃拉在薩莉3歲時離開了他,此人不到三年后自殺。


埃拉在裁縫店工作,早出晚歸非常疲憊;大女兒蘇珊結(jié)婚剛懷孕,家里沒人有余力給予薩莉太多關心照顧。拉薩爾讓薩莉騙母親,自己是她同學的父親,請她暑假和他們一起到海邊玩,否則就告知家長她的違法行徑。埃拉沒聽說過這兩位同學和他們父親的名字,但想到薩莉難得有這樣的機會,雖然疑惑還是同意了。


拉薩爾的一位前妻多蘿西·戴爾比他小得多,也是沒有得到過太多家庭關愛的女孩。她認識拉薩爾時剛高中畢業(yè),還不到18歲,是家里六個孩子中的老大,常與嚴厲的父親吵架。與拉薩爾私奔后,她父親稱拉薩爾用了假名、她只有15歲,促使警方追捕拉薩爾。但他們已經(jīng)領了結(jié)婚證,多蘿西也不是未成年人,控告被駁回。面對警察,多蘿西緊張地撥弄婚戒哭喊:“他沒有騙我!”


被送回家后,多蘿西又從父母身邊逃走。拉薩爾后來因為重婚在內(nèi)的其他罪名入獄,多蘿西一直等著他,還跟他生了女兒馬德琳。直到她有一次發(fā)現(xiàn)拉薩爾和其他未成年女孩在一起,以遺棄和拒絕撫養(yǎng)費把他告上法庭。


馬德琳結(jié)婚生子后得知了父親的事,帶著孩子到監(jiān)獄探望。拉薩爾送了他們自己親手做的模型船和皮質(zhì)手包。馬德琳還準備讓拉薩爾假釋后住進自己家,但他沒能等到提前出獄。她對父親編造的各種故事都深信不疑。拉薩爾是誘騙幼女的慣犯。書中也披露了被他侵害的其他女孩的情況。


圖片

電影《嘉年華》(2017)劇照。


女性的糟糕境遇當時非常普遍。那位救助薩莉的女性露絲·杰尼施的經(jīng)歷也很復雜。她迫切想逃離原生家庭,16歲就草草結(jié)婚,后來陸續(xù)經(jīng)歷過十次婚姻。露絲的生活是生養(yǎng)孩子的無限循環(huán),家庭在貧困中越陷越深。而她也成為了和自己父母同樣刻薄的人,孩子們都疏遠她。


露絲的一個女兒蕾切爾又重復了她的命運,而且5歲時被拉薩爾猥褻。露絲為了留住一個情人,甚至不惜允許那個男人接近女兒蕾切爾。露絲救助了薩莉,但她卻會放任丈夫、情人在包括性的各方面虐待孩子,相信男人而不是自己的女兒,助長他們的行徑。


書中提及的案件還有親生父親殺女騙保案、女性約會后拒絕親密接觸被溺死案等。薩拉·魏恩曼以薩莉案件輻射出女性的生存圖景。陌生人虎視眈眈,有些親人甚至禽獸不如。女孩們在愛與生存資源的雙重匱乏下,帶著巨大憧憬投入婚戀,遭受更大打擊。但慣性令她們執(zhí)著于此,甚至六親不認不惜出賣自己的女兒,傷害在代際間不斷輪回。



《洛麗塔》的大眾傳播


小說《洛麗塔》問世以后,銷量不斷增高,成為熱點話題和演員的素材,登上時尚雜志和銀幕,電影中不時出現(xiàn)一些夸張的金發(fā)尤物假扮年輕女孩的形象。最露骨的演繹出現(xiàn)在電影《讓我們相愛吧》中,夢露的角色說:“我叫洛麗塔,我不能……跟男孩子們玩”,然后演唱了科爾·波特的《我的心屬于爸爸!》。


最有名的電影改編有兩版,一版是1962年由庫布里克導演的《洛麗塔》,兼具滑稽和驚悚兩種風格。片中多洛蕾絲滿口謊言,非常叛逆,一出場就戴著太陽帽和墨鏡、穿著三點式,斜臥在自家花園的草地上,充滿性挑逗意味,看起來并不像女孩。夏洛特則是個聒噪、饑渴又愚蠢的中年女人。電影還不時出現(xiàn)母女兩個人雌競的情節(jié)。


圖片

1962版《洛麗塔》劇照。


庫布里克在電影中投注了他對“外來者反抗社會秩序”的一貫關注,不管是進行一次完美的搶劫、拯救被處以極刑的無辜者,還是維持與一個12歲女孩的愛情都是反抗,“外來者”包括罪犯、瘋子、詩人、革命者和情侶。因為審查導致的情色元素缺失,以及典型的男性視角與厭女氣息,觀眾更多看到的,是亨伯特一個人的悲情。由詹姆斯·梅森飾演的亨伯特在片中看起來像個守舊懦弱的老實人,觀眾對他被嘲諷更覺于心不忍。


另外一版是1997年由阿德里安·萊恩執(zhí)導的《洛麗塔》,變成了一場純粹的愛情悲劇?;▓@初見一幕更加充滿男性凝視意味,多洛蕾絲是融合了孩子的天真無邪與少婦情欲的淫蕩客體。飾演亨伯特的杰瑞米·艾恩斯憂郁斯文,電影不斷挖掘亨伯特內(nèi)心的聲音,更彰顯了他的無奈和癡情。


圖片

1997版《洛麗塔》劇照。


結(jié)尾濃縮了小說的臺詞,將這種癡情推上頂峰:“她可以褪色、可以枯萎……但我只望她一眼,萬般柔情,便涌上心頭?!?在這種表述下,亨伯特引起了許多憐惜與詩意的綺思,他對多洛蕾絲的愛,被認為是超越生理意義與普通情侶相處的靈魂狂熱、愛情本身,而他成了被驚鴻一瞥困住的可憐人。


于是,對亨伯特的指責停留在縱欲過度,而對多洛蕾絲的態(tài)度分化為兩種:一種認為她空虛粗俗,精神變態(tài),配不上任何正經(jīng)男人;一種癡迷她的性感和孩子氣,能把年長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間。小說中亨伯特的一面之詞,被電影以全知視角做實、加強了。觀眾甚至無暇懷疑:為什么洛麗塔寧愿和一個生計困難的技工在一起,也不愿重回癡情的亨伯特懷抱?



納博科夫的寫作動機


關于小說人物是否有原型,納博科夫給出過自相矛盾的回答,只是極力否認亨伯特和他的好友、斯坦福大學教授亨利·蘭茨的關系。蘭茨在30歲時曾有一位14歲的妻子,有戀童癖。“中年男子對小女孩的迷戀”貫穿了納博科夫的創(chuàng)作生涯。研究者認為他對這個題材有癖好,與戀童癖那種難以消解的沖動類似,只是發(fā)生在文學領域。


圖片

寫作時的納博科夫。


1926年,納博科夫發(fā)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《一則童話》中,就寫了成年男子對一名身穿成人小禮服、露出乳溝的14歲小姑娘的隱秘欲望。1928年,他在詩歌《莉莉絲》中著重描繪了一個小女孩所謂惡魔般的力量,令成年男子神魂顛倒?!逗诎抵械男β暋分?,年長而富有的藝術評論家盯上了一位16歲的姑娘瑪戈,覺得她喜怒無常、異想天開、擅長操縱人心。后來納博科夫又寫了《天賦》,其中一段概括了《洛麗塔》的基本故事。之后他又寫了中篇小說《魔法師》,在結(jié)構(gòu)上最接近《洛麗塔》,但沒有《洛麗塔》混淆視聽的能力,只是以“去浪漫化”的手法描述了一種偏常的欲求與悲劇后果。學者和傳記作家們一直在尋找納博科夫與未成年人直接接觸的證據(jù),但至今一無所獲。


但納博科夫有另一段經(jīng)歷。在他的自傳《說吧,記憶》中,記述了自己9歲時,叔叔盧卡把他放在膝蓋上反復撫弄,并伴以“柔聲呢喃的甜言蜜語”。這與《洛麗塔》中一幕非常相似。小說中也多次引入過各種“叔叔”的形象。


納博科夫說過《洛麗塔》毫無道德寓意,他反對道德說教,也不關心社會公德,一部虛構(gòu)的作品主要是提供審美價值。他也沒有把多洛蕾絲寫成受害后墮落沉淪,而是艱難求活,展現(xiàn)了非凡的勇敢。他還說洛麗塔是他第二喜歡的筆下人物。


許多評論者,包括本書的作者魏恩曼,都不斷強調(diào)《洛麗塔》小說的敘事策略,敘事人與客觀事實之間存在的巨大縫隙,乃至洛麗塔才是小說背后的真正主角。但納博科夫?qū)嗖氐拿枋鎏?,太細致入微,而對多洛蕾絲忽視得太多。這就如同漢大賦“勸百諷一”的效果。這種不吝贅述本身就是一種態(tài)度。1962年的電影初始劇本也是納博科夫?qū)懙模m然后來庫布里克做了大幅改動,但署名仍舊是他。他還贊揚庫布里克拍出了一流的電影。


這種話語的背后,反映出無論亨伯特多么糟糕,他都是一個人,而多洛蕾絲只是個模糊的影子。此后幾十年,“少女誘惑”文化不斷滋長,戀童癖得以登堂入室,被庸俗化為“畸戀”。隨便搜索一下“洛麗塔”,相關詞條不是“不倫之戀”就是“致命誘惑”。調(diào)教開發(fā)出幼稚女孩的魅力,被歸結(jié)為男人的“洛麗塔情結(jié)”,“蘿莉”則成了清純誘惑的代名詞。這種“畸戀”被開發(fā)出各種美感,人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小女孩的悲慘遭遇,而是“一個墮落兒童對一個軟弱成人的剝削”。女孩是否真的是受害者?“戀童癖”是否有問題?少女為什么不能有進行成人游戲的自由?到底什么是“惡”?種種質(zhì)疑甚囂塵上。


這種論調(diào)在一次又一次的兒童性侵案引發(fā)的輿論中被看到,甚至出現(xiàn)在一些媒體報道的潛意識中。而從多起類似案件的報道中會發(fā)現(xiàn),“愛情”也是女孩們被欺騙的原因之一,她們會帶著浪漫濾鏡來看待發(fā)生在自己身上的傷害,把性看作愛的確認。這些女孩大多和薩莉一樣,無法從家庭中得到關愛,在犯罪者的施暴和寵愛之間陷入認知混亂。薩莉的身世和心態(tài)的普遍性甚至超越了種族與國別。



《同意》是

《洛麗塔》的補充


2019年出版的《同意》是法國出版人瓦內(nèi)莎·斯普林格拉基于自身經(jīng)歷所寫的一本書,近年來也受到諸多討論。這本書講述了瓦內(nèi)莎13歲時,被法國當代著名作家馬茨涅夫誘騙進的一段畸形關系。這里面既有親情的缺失,又有文化建構(gòu)的塑造。瓦內(nèi)莎父母離婚,父親性情暴躁、不付撫養(yǎng)費,甚至在得知女兒戀情時罵她婊子蕩婦。瓦內(nèi)莎說,馬茨涅夫的凝視令她感覺自己“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”。這種性喚醒機制,正是文化塑造的一部分。


看了太多小說的女孩從5歲起就憧憬愛情,在接受這份關系之前,已經(jīng)被各種浪漫愛的故事馴化調(diào)教好了。她被他控制,和其他女孩雌競,甚至和母親雌競。世俗眼光激發(fā)了她的反叛心理,死也不愿離開馬茨涅夫,甚至幻想在法庭大喊“愛他勝過一切”,把自己假想成愛情悲劇里的女主角。


圖片

《同意》,[法] 瓦內(nèi)莎·斯普林格拉 著,李溪月 譯,新經(jīng)典文化|文匯出版社,2023年2月。


做編輯的母親反對無效后接受現(xiàn)實。20世紀70年代的法國,剛經(jīng)歷過“五月風暴”的知識分子正在呼吁性解放,反對對欲望和身體的束縛。許多媒體和知識分子公開支持過那些被指控與未成年發(fā)生關系的人。


在瓦內(nèi)莎母親成長的年代,身體和欲望仍是一種禁忌,所以當她年滿18歲后,首先要做的就是將自己從嚴苛的性教育中解放出來,像戈達爾的女主角那樣隨心所欲。不管是禁止青少年性行為,還是將性局限于同年齡階層的人之間,都成了社會壓迫和不平等。即便是到了瓦內(nèi)莎出版這本書的時間,還要面對害怕道德秩序“后退”的人的阻力。


馬茨涅夫的朋友、哲學家齊奧朗告訴瓦內(nèi)莎,藝術家的妻子,理應犧牲和奉獻自我。作為女權(quán)主義者的女兒,瓦內(nèi)莎也認為一個14歲的女孩有權(quán)利和自由去愛她想愛的任何人,何況還能成就藝術。藝術至高無上,愛情與自由成了一切的理由,婦德在反禁欲的文化中進行了升級建構(gòu)。


瓦內(nèi)莎不認為《洛麗塔》是對戀童癖的保護,而是這個主題下最深刻有力的批判。盡管洛麗塔任性、勾引、獻媚,但納博科夫沒有將亨伯特塑造成好人,相反將他無法遏制的病態(tài)激情表現(xiàn)得一清二楚。亨伯特最后在精神病院寫下的供認書明確承認了罪行,洛麗塔何其幸運獲得了這樣的補償,而馬茨涅夫在作品中沒有任何反省和歉意。


但瓦內(nèi)莎也知道,性掠食者要么把自己塑造成施恩者,要么是受害者。而《洛麗塔》中的亨伯特,有著受害者的樣子,不僅在于“一個癡情男人被一個庸俗女孩誘惑”,還在于他反復提及13歲就死去的戀人安娜貝爾,這種“童年創(chuàng)傷”成為他捕獲洛麗塔的最好借口。甚至馬茨涅夫13歲時也被性侵過,比納博科夫所遭受的騷擾更甚。


不管是反復論證納博科夫在敘事中顯露出的縫隙與空間,還是強調(diào)他“自由主義反諷者”特質(zhì),說他是為了指出世間的種種殘酷并討論如何避免,都無法否認他的精力集中于亨伯特的事實?!堵妍愃返臅鴮懯悄斜疚坏?。


而真實案件中的薩莉是三重意義上的受害者。拉薩爾強奸、禁錮了她;媒體將她的事情廣而告之;納博科夫把她的經(jīng)歷拆散打碎,成為完成《洛麗塔》的肥料。大眾傳媒與受眾進一步將亨伯特的立場簡化為客觀立場,將性侵/受害的關系篡改為愛情。


如果將薩莉的真實遭遇與小說,以及瓦內(nèi)莎的認知做對比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這中間存在著多么大的誤解。她只是要說,洛麗塔雖然不是完美受害者,但問題不在她。瓦內(nèi)莎是按照《洛麗塔》及其所依賴的文化成長的,反思和糾偏也在這個框架內(nèi),《同意》是《洛麗塔》的補充。文藝作品里的美好高于現(xiàn)實,丑陋卻遠遜于現(xiàn)實。沒有溫情,沒有孜孜以求的模糊地帶,而是赤裸裸的殘忍。也許因為女性的苦難經(jīng)常超過了“人“的范疇,以至于需要蒙上一層文藝面紗才能被人接受。



林奕含的革命


打破這種閉環(huán)的,是林奕含所寫的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。出版至今,“房思琪式的強暴”已經(jīng)成為不容忽視的現(xiàn)象,照亮并刺痛文學內(nèi)外的性侵陰影。


圖片

《房思琪的初戀樂園》,林奕含 著,磨鐵|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,2018年1月。


這部帶有自傳性質(zhì)的小說,戳穿了“洛麗塔”這一符號的幻象,寫出了少女的情感、欲望與傷痕。林奕含在小說中幾次提到“洛麗塔之島”,顯露了反詰的自覺與野心。在亨伯特眼中,性愛都是美好的,只有洛麗塔偶爾的微詞。但林奕含筆下的性愛是恐怖的,像溺水、像??蓿⑾癖淮迪ǖ南灎T。她夜夜噩夢,無數(shù)次靈肉分離,經(jīng)歷了一次次性虐待后開始嘗試自殺,住進療養(yǎng)院。小說再現(xiàn)了強奸現(xiàn)場與少女的痛苦無助,戳破了男人構(gòu)建的粉紅夢境。


如果說這些,還僅僅是一個受害者的控訴與思考,那么林奕含所做的最具突破性的事情,是用自己的語言,解構(gòu)了男性話語。她用“筍”“冰花”“蘋果肉”來描述自己的身體,用“暖紅如洞房”“串珠門簾”來形容老師李國華的口腔和牙齒。用男性的物化語言,呈現(xiàn)出女孩在這場關系中的實際處境,用慣性美好夢幻的詞匯來形容其實恐怖的、正在施暴的對方,這會造成閱讀感受的錯位,即你感受到的,和原來被塑造的語感是相反的。還有更直接的錯位展示:思琪的唇語是“不要,不要,不要”,在李國華看來就是“婊,婊,婊”。林奕含說,你在閱讀時感受到的痛是真實的,感受到的美也是真實的。這是因為她以自己的親身感受,將痛苦注入了原先“美”的詞匯,這是一種奪回話語權(quán)的抗爭。


她嘲諷“溫良恭儉讓”;當李國華用雙胞胎姐姐十歲時自殺為自己辯護時(這次不是初戀對象),嘲笑弗洛伊德理論。她反用睡美人的典故,說小女生才是王子,吻醒了老師們的年輕。林奕含指涉了權(quán)力,李國華形容房思琪的臉頰是只有帝王可用的“明黃色”,像他搜集的龍袍;房思琪意識到“肉食者”在古文里的意思是上位者,“上位”是完美的雙關。她們相信一個可以整篇背《長恨歌》的人。人們沉浸于白居易對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歌頌,卻從來沒想過去問楊玉環(huán)的感受。


她用語言無限逼近暴力現(xiàn)場,也展示了這種暴力得以發(fā)生的原因,用大量修辭手段讓房思琪沉浸在男性話語中,又解構(gòu)了這一話語。于是小說呈現(xiàn)出一種沉淪與掙扎的矛盾,美與痛苦糾纏。這一切并非清晰思路下的揭示,而是混亂中的直覺。與之相對應的是林奕含接受采訪時的態(tài)度。一方面她已經(jīng)描摹出結(jié)構(gòu),說出“人類歷史上最大規(guī)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”;另一方面又不愿與結(jié)構(gòu)連接,認為自己被摧毀來自現(xiàn)實中李國華原型的打斷。她恨自己寫得墮落不雅,感到屈辱,無法對施暴者有所制裁,最終以生命為書寫做注。


圖片

電影《嘉年華》(2017)劇照。


因為力量與心智的巨大懸殊,成年男人與小女孩之間的關系沒有浪漫可言,是赤裸裸的掠奪與暴力,核心是權(quán)力壓榨與精神操縱。從薩莉的真實案件,她周圍女性的遭遇,以她為素材創(chuàng)作的小說《洛麗塔》,到小說的電影改編與大眾傳播,清晰展現(xiàn)了女性的生存處境,現(xiàn)實是如何被改寫的,以及這種改寫又是如何再作用于現(xiàn)實的。


女性對性緣關系的濾鏡與偏執(zhí),源于習俗與歷史文化慣性,伴隨著包括話語權(quán)在內(nèi)的權(quán)力喪失。這其中非常重要的是文學。在漫長的兩性關系書寫中,女性都被塑造為欲望客體;在所有的接受與闡釋學中,女性又成為審美與意義的工具與祭品。在男性中心的話語里,不管是性禁忌還是性開放,最終都指向?qū)ε灾黧w性的剝奪。而隨著《洛麗塔原型》這類探尋文字與現(xiàn)實關系書籍的出現(xiàn),以及越來越多女性基于自身經(jīng)歷的書寫,男性語言中心正在逐漸被打破,失聲太久的女性在逐漸找回對真實世界的認知,以及對各種可能性的想象。




作者/張曉琦

編輯/荷花

校對/劉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