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是梁思成的弟子，費孝通的同鄉(xiāng)，新中國培養(yǎng)的最早一批建筑學家。她是古建筑的保護者，曾經(jīng)建議保護的南方小鎮(zhèn)，如今已經(jīng)成為“中國歷史文化名鎮(zhèn)”。她也是退休后遠赴海外學習生物學的“新學者”。
她叫鈕薇娜，年近九旬時，她干了一件平生不曾干過的事情，在網(wǎng)上講“宋詞”，隨即走紅網(wǎng)絡，被網(wǎng)友稱為“宋詞奶奶”。她講解宋詞，喜歡把文字放在蒼茫的歷史和廣闊的空間中，去檢視，去品味，去映照每一個人的生活。
就好像她喜歡蘇東坡“大江東去”的豪邁一樣，又好像她喜歡辛棄疾“東風夜放花千樹”的宏麗一樣……
2025年3月27日下午1點52分，將近97歲的鈕薇娜，在京北一家養(yǎng)老社區(qū)中因病去世。記者從鈕薇娜助手處獲悉，就在2024年12月，查出病情前，她還在養(yǎng)老社區(qū)為老人們講“宋詞鑒賞”課。
鈕薇娜。受訪者供圖
養(yǎng)老社區(qū)，有個“宋詞奶奶”
2017年，年近九旬的鈕薇娜住進京北一家養(yǎng)老社區(qū)，這位和建筑打了大半生交道的老人，在那里聽到了一堂“古詩文鑒賞”的課程，勾起了她兒時的記憶。她曾經(jīng)回憶，高中時，她在蘭州，老師是個老夫子，喜歡詩詞，也教授他們許多詩詞，受老師的影響，許多名篇她都背得滾瓜爛熟。如今退休了，有空了，她想重新?lián)炱饋怼?/p>
一邊學習，一邊研究，她寫下了許多筆記，也有了更多的感悟，她想把這些感悟也告訴別人，就在社區(qū)的幫助下，開起了“宋詞鑒賞”課。
鈕薇娜的宋詞課別具一格，她用“建筑工程表格”的方式圖解宋詞，先搭框架，把宋朝三百年的歷史變成梁柱，再把一個個詞人、一首首宋詞放入框架中，重新梳理和發(fā)掘，這使得她的課程變得與眾不同，每一個詞人、每一首詞，都不是單獨存在的，而是在歷史的洪流中，映照出千古流傳的情懷與思想。
深夜，在養(yǎng)老社區(qū)備課的鈕薇娜。受訪者供圖
“鈕老師講宋詞不是只講詞本身，她講時代背景，講詞人的人生經(jīng)歷，有故事也有知識，長輩們特別愛聽，”鈕薇娜的“助教”、社區(qū)員工許寧說，“鈕老師備課特別認真，手稿寫得工工整整，我負責把課程內(nèi)容做成PPT，把講課提綱打印出來，再制作海報等等。每次上課，鈕老師都是卡著點兒來，她自己推著助步器從一棟樓到另一棟樓要幾次上下樓，每次來后第一句話就是，對不起大家，電梯太慢了。”
2020年，利用社區(qū)的直播設備，她把課程搬到了網(wǎng)上，沒想到一舉走紅網(wǎng)絡。她的講述總是能貫穿歷史的長河，激起人們血脈中的家國情懷，因此被網(wǎng)友們稱為“宋詞奶奶”。
少年顛沛，在遷徙中長大
鈕薇娜是太湖女兒，父系家族和母系家族都是太湖周邊的書香世家。鈕家是浙江吳興（現(xiàn)為湖州市下轄區(qū)）一個大族，自先祖受吳王夫差封賞賜“鈕”姓，幾乎世代都有出仕的，清道光年間（1838年）出過一位狀元，與曾國藩同科，授翰林院修撰，上書房行走，現(xiàn)今湖州市把“鈕氏狀元廳”作為歷史文化遺跡保護。母系家族是蘇州吳江縣（現(xiàn)為蘇州市吳江區(qū)）書香人家，家族中出過進士，其外公是一位教育家，創(chuàng)辦了蘇州女子職業(yè)中學并親任校長。
鈕薇娜父親鈕澤全出生于1902年，上海交通大學機械系畢業(yè)后一直在鐵路、交通部門任職，新中國成立后在北京交通大學任教授，直至1985年去世。
鈕薇娜1928年5月21日出生在南京，其父當時在南京一家軍事技術學校任教，民國初年，工程技術人員極度缺乏，這個學校的任務就是快速培養(yǎng)這方面的人才。1929年4月，鈕澤全調(diào)任天津機務段段長，保障奉安大典。鈕薇娜不足一歲，便隨母親回到吳江，一年后回到天津父親身邊。1934年4月，鈕澤全升任平綏鐵路南口機廠廠長，鈕薇娜來到南口（現(xiàn)昌平區(qū)南口鎮(zhèn)），在這里她開始讀小學，9歲讀到四年級。
鈕薇娜為讀者簽名贈書。受訪者供圖
1937年，“七七事變”爆發(fā)，鈕薇娜隨母親、弟弟妹妹們回家鄉(xiāng)避難?！拔覀兓氐郊亦l(xiāng)。沒想到再也不能回去，沒想到在生死未卜的情況下，與父親一別數(shù)載。而我也就此提前告別了我的童年?！扁o薇娜在她出版的書里寫道。上海淪陷后，近在咫尺的吳江也不安全，鈕薇娜寫道：“后來我們就頻繁地更換地方，一個個更小的鎮(zhèn)：南麻、嚴墓等等，然后再是鄉(xiāng)間。有時搖船，有時全憑雙腳……”輾轉(zhuǎn)許久之后，到達上海，“自黎里鎮(zhèn)搖小船進入了上海租界……頭一個晚上華燈初上時，我只覺得那燈好亮好亮，亮得刺眼。已經(jīng)半年多未見電燈了?！痹谏虾Ｗ庾∪?，鈕薇娜從四年級直接跳到六年級完成小學學業(yè)，然后在震旦女中讀到初二。
戰(zhàn)火已燒遍大半個中國，其時，鈕澤全已在蘭州任西北公路局副局長，鈕薇娜母親帶著一家人在父親各路同事和朋友的幫助下，自上海出發(fā)抵達香港，然后經(jīng)廣東、廣西、貴州、四川，歷時三個多月到達甘肅蘭州。鈕薇娜進入蘭州女中讀完初三繼續(xù)在本校讀高中。1945年日寇投降，鈕澤全自美國考察回國后，接受善后救濟總署青島儲運局局長一職，全家又從蘭州遷到青島，鈕薇娜高三還差一個學期，借讀青島文德女中，但中學畢業(yè)證由蘭州女中頒發(fā)。
“自幼跟隨父親遷徙各地，幾乎少有在一地停留超過四年的，在不停的遷徙中，我長大了?！扁o薇娜寫道。
在養(yǎng)老社區(qū)，鈕薇娜為老人們講“宋詞鑒賞”。受訪者供圖
青年筑城，師從梁思成
1946年7月5日，鈕薇娜搭乘一架軍用小飛機，負笈北上，先考取燕京大學，在燕京生活了兩周后，清華大學電機系的錄取通知書也來了，鈕薇娜又進入清華電機系學了一年，感覺興趣不在此，便找到當時清華建筑系的主任梁思成，要求轉(zhuǎn)系，沒想到居然成功了。
“梁先生講授的中國建筑史、雕塑史，完全是他自己的創(chuàng)建。聽過他的課終身受益?！扁o薇娜在文章中寫道。
1951年1月畢業(yè)，鈕薇娜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，梁思成、林徽因是這個公司的顧問，公司要在附近建一個工作室，鈕薇娜做林徽因的設計助手，林徽因身體不好，鈕薇娜每天就去她的家里上班，大約兩周時間，就幫林徽因畫出了圖紙。這是鈕薇娜畢業(yè)后第一份工作的第一個成果。在中南修建公司工作兩年后，鈕薇娜被調(diào)入國家總建筑處（建筑工程部的前身，現(xiàn)為國家建設部）建筑設計院。
新中國成立初期，清華大學建筑系學生與梁思成、林徽因合影，右側(cè)幾位男生中開心大笑的女生是鈕薇娜。受訪者供圖
鈕薇娜的丈夫楊延昕是她的清華校友，1950年畢業(yè)于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，留校任教。新中國成立之初，在北京海淀成立了著名的地質(zhì)、鋼鐵、石油、礦業(yè)、農(nóng)機等國民經(jīng)濟急需人才的“八大學院”，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整體成為新建北京石油學院的機械系，楊延昕也來到北京石油學院繼續(xù)教書。1969年北京石油學院搬遷到黃河岸邊的勝利油田，并更名為華東石油學院（現(xiàn)為中國石油大學）。當時因被錯劃為右派而失去工作的鈕薇娜，也隨丈夫來到這塊鹽堿地。
上世紀70年代初，鈕薇娜與丈夫楊延昕在華東石油學院校門口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在一塊空白鹽堿地上重建一所大學，基建任務最重，學生和教職工宿舍都是干打壘。1973年準備招生時，需要建設許多適合大學教學與學生生活的建筑。石油學院沒有建筑行業(yè)的工程技術人員，鈕薇娜被調(diào)去承擔設計任務，與其他同志合作，短短幾年內(nèi)設計了很多建筑并建成使用。其中大禮堂和圖書館在2021年被定為東營市首批歷史建筑，掛牌保留。
1979年，恢復公職的鈕薇娜進入建筑研究院新成立的農(nóng)村組（后稱為“中國建筑技術發(fā)展中心村鎮(zhèn)規(guī)劃設計研究所”），此后直至退休，一直做農(nóng)村小城鎮(zhèn)建設方面的調(diào)研，跑過100多個縣區(qū)，國內(nèi)外發(fā)表過數(shù)篇論文。
1983年深秋，鈕薇娜正在家鄉(xiāng)吳江一帶調(diào)研江南民居，在黎里鎮(zhèn)調(diào)研時，面對將被拆除的古鎮(zhèn)，她和同事尚廓提出了保護古鎮(zhèn)的建議和設計示意方案?！澳莻€時候都在大拆大建，我和同事都覺得黎里很有特色，一條河兩岸的老房子，拆了太可惜，我們兩個人提了建議，他畫了一個示意圖，我寫了一個文字的報告?！边m逢費孝通教授也在做吳江松陵鎮(zhèn)小城鎮(zhèn)研究。鈕薇娜就把建議書交給費孝通，并請他轉(zhuǎn)交吳江縣委、縣政府。后來黎里獲得“中國歷史文化名鎮(zhèn)”的稱號，成為旅游勝地?！百M孝通是我的同鄉(xiāng)，跟我父母很熟，所以我敢讓他交報告，黎里獲此殊榮，也不知道那個報告起了什么作用?！?/p>
鈕薇娜手寫的筆記。受訪者供圖
年近七旬，在美國學生物
1987年，鈕薇娜辦了退休手續(xù)，因課題未結，延聘一年，1988年正式退休，離開工作崗位。她的兒子已在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獲得博士學位，小女兒北大生物化學系畢業(yè)后赴美國伊利諾伊州西北大學攻讀博士學位。
兩個孩子在大洋彼岸，心中牽掛，1988年8月，60歲的鈕薇娜搭上赴美探親的航班。本來就是一個探親之旅，多則一年，少則半載，結果陰差陽錯，不僅留了下來，還獲得了工作許可。
剛到美國，鈕薇娜腦子里滿裝著村鎮(zhèn)體系布局、人口城鎮(zhèn)化的道路如何走和中國民居研究?；謴凸ぷ骱髱啄甑臍v練，她漸漸深入到領域中，也產(chǎn)生了興趣，那些曾經(jīng)的研究，對她來說身已離而心未遠。她在國內(nèi)的單位一度外事活動頻繁，也曾跟幾位為了課題或?qū)懽鱽砣A的外國友人到各省去進行調(diào)研，她覺得剛剛打開國門的中國，應該有不少國外研究者感興趣，她帶著自己關于村鎮(zhèn)的研究資料來到美國，試圖找到機會向國外介紹點東西或者繼續(xù)此前中斷的研究，嘗試數(shù)次后終未如愿，專業(yè)夢斷。
1990年4月，62歲的鈕薇娜拿到了工作許可，在西北大學女兒所在的一個分子生物實驗室做助理，具體工作是做蛋白結晶?！胺Q不上什么技術工作，只是需要細致、耐心。我覺得倒也不難。”但是鈕薇娜覺得不難的工作，很快就讓她感受到了困難，“給我講的、叫我讀的、示范給我看的，最要命的是許多高級儀器都連著計算機，而我當時是個‘機盲’，DNA、RNA、克隆、PCR等極其簡單的生物學常識我也搞不懂?！辈环?shù)拟o薇娜找出一本大學生物學教材，惡補分子生物學。果然有效，以后的工作中，她漸漸獲得了認可，實驗室教授茹碧說，鈕女士在不長的時間內(nèi)學做各項技術工作，做出正確數(shù)據(jù)，對她的研究幫助很大。
在西北大學打工10余年后，鈕薇娜獲得二次退休。
所謂葉落歸根，2004年，在美國工作生活16年后，鈕薇娜跟老伴回到北京。
鈕薇娜手書袁枚詩，就掛在她的房間里。受訪者供圖
暮年傳燈，過自己想要的一生
78歲時，鈕薇娜搬進了海淀一處單元房，西望西山，東眺奧森。她在這里讀書、寫作、練書法、學電腦、上網(wǎng)沖浪，一住就是11年。
但她覺得，圈在這里，失去了社交，樓上樓下、左鄰右舍都是陌生人家，房門一關，不相往來。性格外向、喜歡交朋友的鈕薇娜并不太喜歡這樣的生活，而且她的身體狀況也大不如前，于是來到昌平南邵一個養(yǎng)老社區(qū)，這里有琳瑯滿目的人文課程表，異常豐富的文體活動，一下子就喜歡上了。2017年元旦，她正式入住這個社區(qū)。
也許是冥冥中的天意安排，南邵距離南口僅十幾公里，南口是鈕薇娜在父母羽翼下度過童年的地方，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近一個世紀，又回來了。
在這個新“家”，鈕薇娜感覺自己逆生長了，來之前經(jīng)常生病，骨折、頭暈、腦供血不足等等，一年都要住兩次院。來到這里以后身體很好，因為不常去醫(yī)院看病，這里的大夫都不認得她。
社區(qū)有專門成立的學院，請居民擔任義工教師，給其他居民開課，課程根據(jù)講師特長設置，有舞蹈、音樂、時事、古詩文鑒賞、書法、繪畫等等。
養(yǎng)老社區(qū)的課堂上，鈕薇娜講授宋詞。受訪者供圖
得益于年少時的教育經(jīng)歷，她對古詩文鑒賞和時事特別有興趣。恰逢古詩詞任課老師因身體原因不能繼續(xù)講下去，社區(qū)工作人員就邀請她接棒繼續(xù)講。鈕薇娜幾乎沒有什么猶豫，就接下了這個活。自2017年下半年開授第一堂課，到2024年底最后一次授課，鈕薇娜的“宋詞鑒賞”課整整開了7年，課堂授課超過200節(jié)。
視頻上網(wǎng)之后，“云講解”宋詞課溢出社區(qū)，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，甚至她在美國的朋友們都收看，流量達1.5億。鈕薇娜成為社區(qū)里的“網(wǎng)紅主播”。
2022年，鈕薇娜將“宋詞鑒賞課”的講義進行修改，正式出版《婉約豪放三百年》一書，這是她70歲后著編的第四本書。
2025年2月12日，鈕薇娜展示她的著作。受訪者供圖
2024年12月10日，鈕薇娜在社區(qū)講了最后一節(jié)課，講宋詞集大成者周邦彥，講他寫的“故鄉(xiāng)遙，何日去？家住吳門，久作長安旅。五月漁郎相憶否？小楫輕舟，夢入芙蓉浦……”
周邦彥是吳地人，鈕薇娜的故鄉(xiāng)亦在吳地，但或許，鈕薇娜并沒有像周邦彥那樣，懷有強烈的離鄉(xiāng)之嘆。90多年的時間里，她經(jīng)歷過年少時的動蕩顛沛，經(jīng)歷過新中國快速變遷的歷程，曾走過萬里河山，也曾長居海外，“我覺得人的一生應該是在永遠學習中，我要主動去學習?！扁o薇娜生前接受采訪時這樣說。她總是在時代洪流中，秉守精神韌性；在寒夜孤寂處，聊藉詞章焐心。少年讀詩，青年筑城，暮年傳燈。在一張卡片上，鈕薇娜寫了這樣幾句話：
對時間最好的珍惜
就是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過一生
就是盡可能在有限的時間里
做能讓自己感到快樂和有意義的事
選擇認真地老去
新京報首席記者 周懷宗
編輯 張磊 校對 楊許麗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