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爾曼,這位出生于柏林的女作家?guī)е杂X的歷史意識重新審視我們熟悉的日常概念:家,以及匯聚于這個詞之上的種種私人情感、權力關系、性別差異所構成的歷史變遷。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當時間剝離了生活本身的諸多干擾,生活的本質正是身體與空間的關系,當從中析出的破碎意義漸漸匯聚成一個完整的故事,歷史的面貌自然浮現(xiàn)出現(xiàn),記憶不再是停滯和卡頓的封閉國度,它引導我們做出行動。

《在家》

作者: [德]尤迪特·海爾曼

譯者: 史競舟

版本: 上海文藝出版社·藝文志eons

2025年5月

1

身體與空間的關系

在小說第一頁,女主人公回顧了三十年前在卷煙廠的一份工作:如何確保煙條喂入切割機,使機器的傳感器避免卡頓,持續(xù)運作。在這冰冷的工作場景中,我們看到個體生命如何經(jīng)受著工業(yè)資本主義生產(chǎn)方式的殘酷異化,以至于人的身體徹底淪為機器的一個附庸。然而,主人公在講述這份工作經(jīng)歷時,卻提供了一種微小的抵抗策略:盡管身體在場,但她盡量讓自己的另一部分——智識和語言——拒絕融入這個空間,保持疏離。

這種微妙的解離感,同時作為女主人公的生存狀態(tài)和敘事風格,引導著我們深入她生活的各個空間。比如她告訴我們,自己不工作的時候,就坐在單身公寓的陽臺上,俯瞰著樓下的加油站以及不斷來往的過客。這個陽臺的空間,讓她擁有了一種抽離的視角,能夠臨時逃離為生存奔波的路徑,成為一個觀察者。正如很多年后,當她說起年輕時的往事,也像是說起一個陌生女人的故事。她想起自己曾遇到的另一份工作邀約:一位魔術師邀請她作為助手,乘船去另一片大陸進行魔術表演,她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面試,短暫地體驗了那份工作:鉆進魔術師的箱子,配合魔術師的小把戲,讓觀眾們誤以為她的身體被魔術師鋸開——實際上卻完好無損。這個魔術我們并不陌生,它過時又帶著點奇幻色彩,卻允諾著主人公進行另一種冒險,嘗試另一種身體和空間的關系:女性身體作為公開展演的對象,把一種駭人的暴力娛樂化、正?;煞萁厝徊煌墓ぷ?,讓我們看似擁有選擇,卻不過意味著在現(xiàn)代資本主義和古典父權制之間——選擇一種注定被奴役的生活。

然而,生活在發(fā)生的當下總是處于一片混沌,記憶在回望的時刻被重新得到梳理,其中的意義與情感才被遲到地喚醒?!对诩摇肪驮O置了這樣一種回望的視角,某種程度上,小說的標題似乎帶有強烈的反諷意味:這是一個女人在離家之后講述的故事,舊日的家庭關系分崩離析,而新家在歷史的淺灘上搖搖欲墜。她開始重新審視過去的經(jīng)驗,理解身體與空間的關系,理解“家”對于一個女性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。

電影《婚姻故事》劇照。

2

“他”與“她”的家

如果說人的生活狀態(tài)首先通過身體與空間的關系彰顯,那么“家”作為核心概念之一,建構了人與空間關系的基本想象。英語中的family源自拉丁語familia,這個詞作為一種私有制概念而誕生,規(guī)定了一個男性家長所擁有的財產(chǎn)范疇:女人、奴隸、房產(chǎn)及其他物品。漢語中的家則是屋檐和豬的組合。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,這個詞顯然具有強烈的父權制色彩,它標記了男性作為歷史的主體,以自身為中心,想象和構建空間的方式。男性慣于把家庭空間作為自我的外延,標記自己的身份,以及他在世界上的位置。在父權制的歷史中,女性從未獲得合法的主體性位置,以至于她一直都被囚禁在“家”,這種囚禁感甚至不僅來自現(xiàn)實中的空間,它可以是魔術師的箱子,也可以是無償?shù)募覄談趧?、神圣的母職、對女性氣質的規(guī)訓。

這也是小說里,男性和女性對待空間的方式截然不同的原因。主人公的前夫篤信末日危機正在到來,屆時世界會淪為彼此傷害的地獄,因此他把“家”建造為一個避難的堡壘。他全部的生活則是收集應對末日物資儲備,躲避進自己的防御工事里,等待著災難到來的那天。村莊里的農(nóng)民阿利爾德則被形容為一個“國王”,他管理的空間也有類似之處,他的臥室處于一個私密、安全的地下空間,將自己和世界隔絕開來。至于女主人公的哥哥雖然在海邊開了一家酒吧,卻封閉在一段痛苦的親密關系中,沉溺在固執(zhí)己見的自說自話里,仿佛世界上不存在其他事情了一樣。

當男性通過家的空間獲得安全感時,女性卻決意走出家門,獨自漂泊在世上。女主人公并沒有告訴我們她為什么離開過去的家。她只是感嘆,那樣的狀態(tài)吞噬了生活的所有可能性——我們可以想象這種恐懼不僅吞噬的家,也吞噬了家庭成員。而故事中的女人們,也都離開了男人主導的空間,向世界敞開自身脆弱的存在。比如主人公的女兒在離家之后,整日漂泊在海洋中,只通過電子坐標分享她在地圖上的位置。又比如女主人公位于海灘邊、村莊外的新家,只是一個臨時、破敗的空間?!八谝淮我粋€人住在獨棟房屋里。”小說中,這句話被單獨分段,意味著一種不同于往日的,全新的身體和空間的經(jīng)驗——這種經(jīng)驗似乎等待隨小說的敘事而生成新的意義。

電影《婚姻故事》劇照。

在這個新家里,有風突然把門吹開,有動物在夜晚發(fā)出響動,任何事物似乎都威脅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,使主人公處于惶恐不安之中。而村里的兩位鄰居顯然以迥然不同的方式理解這件事:女鄰居咪咪認為東風吹開了門,這只是大自然中的自然聲響,時間久了就習慣了。而咪咪的弟弟阿利爾德認為可以安放捕鼬籠,通過殺死闖進房間里的異物,保護居住在房屋里的人。

或許可以說,出于不同的性別立場,人們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:和世界共生或對抗。然而,這不是簡單的選擇題。所有人都知道,在這個越來越衰敗的世界上,沒有人能夠單獨活下去,故事中的“他”和“她”,由親緣、情感、歷史緊密相連,不得不進入彼此生活的空間,和彼此對話,邀請人們一起尋找生活和愛的方式。


3

陸地,淺灘,海洋

主人公的新家處于地理學的交界處:大海與陸地之間,自然與人類文明的交界處。正如鄰居咪咪說“淺灘是一個意象,這意象的核心便是虛空?!钡乩韺W的虛空也暗示著女主人公的心理狀態(tài)。鑒于她擁有的只是種種幻滅的經(jīng)驗——不同的工作不過意味著身體被禁錮和被異化的方式不同,看似安全的家庭空間卻悄然吞噬了自由生活的可能。以至于她對每一種過去的經(jīng)驗都抱持懷疑態(tài)度,無法在任何地方扎根。

由于小說中主人公生活的年代同樣也是作家尤迪特·海爾曼生活的時代,這種幻滅帶著強烈的當代歷史烙印。作家出生的1970年正值女性主義運動高漲的時期,卻也標志著一個充滿革命理想的動蕩年代的結束。其后的半個世紀里,全球化時代許諾人們更自由更開闊的生活,新自由主義卻加深了階級分化和地理隔閡,以至于人們重回保守的心態(tài)。這是一個舊的新世界——技術的進步并未使人幸福,卻使剝削與暴力加倍。對于生活在這個時代女性而言,她們沒有繼承女性主義留下的遺產(chǎn),卻依舊在古老的禁錮和新鮮的騙局中找尋著不可兌現(xiàn)的未來。

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也處于歷史的過渡地帶,妻子和母親的身份依舊牽絆著她,使她處于一個新舊交替的虛空之處,舊的已經(jīng)失去,新的尚未建立。記憶中交織著悔恨和眷戀的復雜情感,使她同時和陸地上的丈夫、漂泊在海洋中的女兒保持聯(lián)系。她和兩者交流的媒介——書信和視頻電話也傳遞出不同的時代印記。父女倆仿佛代表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,他們用不同的方式看待記憶。前夫以過人的記憶力儲藏著主人公講述過的所有故事,似乎語言對稱于世界的存在,能夠像物品一樣分門別類,準確擺放,隨時回溯——那是男性看待歷史的方式,歷史是勝利者用他的語言寫下的歷史;而在女兒看來,記憶說到底是失落在時間里的謎,它不可能被清晰回溯,只可能摻雜著我們后來的虛構——被喚起一種模糊的感覺。“你覺得人的無意識可以變得清晰起來,就像一個有光線照進去的洞穴,但這個洞穴其實根本就不存在?!睂τ谒斜或屩鸷捅谎诼竦娜硕?,歷史就是這樣一個不可重新探索的洞穴,人們或許能夠通過身體的在場去傾聽另一個人的故事,但應該保持謙卑,因為太多幽暗的經(jīng)驗不可以用語言去替代,因此需要尊重創(chuàng)傷的不可抵達性。

電影《婚姻故事》劇照。

小說中最意味深長的段落,大概是主人公在視頻電話邀請女兒“回家”。而她剛剛說出口,卻已明白她們——不僅是女兒,就連自己——其實無家可回。于是她連同家的記憶、眷戀和期許,一并撤回,讓女兒繼續(xù)她在大海中茫茫無涯的探險。與此同時她的鄰居咪咪,一個野貓一樣的女人,成為了主人公的新家同伴和海洋世界的引路人。她告訴女主人公潮汐表如何運作——不同于陸地的線性時間,潮汐有自己的規(guī)律;海浪如何在畫布上留下印記——那是海洋浮游物和沉積物偶然經(jīng)過的痕跡;她講述海妖的故事——一個被侮辱和被傷害的“女權”故事;帶領女主人公在大海中游泳——盡管拋棄對陸地的依戀,克服對海洋的恐懼。換言之,海洋不是陸地的對立面,而是校準陸地中心主義的一種視角,正如女性主義用來校準父權制和資本主義的歷史,并且?guī)砹丝创澜绲拈_放的眼光。

于是,這個停泊在歷史邊緣、無處為家的女人,終于在一生的破碎記憶中創(chuàng)造了意義的關聯(lián)。當漂泊的個體匯入歷史的河流,無數(shù)的河流又涌入大海,那么或許有另一種未來會涌入現(xiàn)在的時空,為衰敗的陸地指明方向?!霸诿C4箨懙倪吘?,在一切都變得無比嚴酷的地方,她的坐標越來越遠。她進入一片海,一片模糊不清,已經(jīng)無法在地圖上找到有標記的海。仿佛世界是一個球,球迸裂開來,有什么東西不斷地從里面涌出,匯成一個宇宙?!?/p>

海洋,不再是和陸地對立的令人恐懼的事物,它只是宇宙的另一種自然形態(tài)。而一個女人的家,或許并不存在于具體的地理空間中,而是在私人的記憶洞穴、女性的歷史敘事、愛的建造中不斷流動。于是,海洋和它浩瀚多變的形態(tài)就成了女性和世界關系的意象:一個接納所有可能性的地方。至此,故事的結尾有了濃厚的寓言性色彩:她從記憶的講述中贖回被困的自己,并且嘗試以承載著創(chuàng)傷的身體,勇敢地接納潮汐、風、愛人,也接納自然中的任何未知事物,重新想象“家”的存在。


撰文/瞿瑞

編輯/劉亞光

校對/盧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