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陣子有個關(guān)于魯迅的帖子很火,內(nèi)容是魯迅與閏土的“超絕售后”。網(wǎng)友紛紛感慨,時隔多年讀到了初中課文的后續(xù),感覺心里暖暖的。一代代讀者,都曾經(jīng)為《故鄉(xiāng)》中“我”與閏土的結(jié)局惋惜過,但很多讀者不知道,這個故事中的多個人物和情節(jié)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都有原型。那么,魯迅的故事里,哪些是真的,哪些是假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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網(wǎng)友討論魯迅與閏土的“超絕售后”。


這是我在講《故鄉(xiāng)》的最后一節(jié)課上,給學生拋出的問題。學生撓撓下巴開始和稀泥:


“那肯定有一些是真的……但不可能都是真的……”


還有學生馬上開始質(zhì)疑我:“老師,就算我們猜了,您也沒處驗證去啊!您也不知道我們猜得對不對啊!”


我得意地說:“你還別說,我真知道,有個人寫文章把魯迅這點事兒都爆料出來了。這個人,就是魯迅的親弟弟——周作人?!敝茏魅说摹棒斞溉住薄遏斞傅墓始摇贰遏斞傅那嗄陼r代》和《魯迅小說里的人物》,是我們了解魯迅及其作品的重要參考資料。大家關(guān)于《故鄉(xiāng)》的猜想,一定能從他這里找到答案。好啦,現(xiàn)在放心地猜吧:


回家賣房子的事情是真的嗎?

小說中的人物閏土真實存在嗎?

少年閏土真的送過“我”禮物嗎?

我和閏土真的多年未見嗎?

楊二嫂有人物原型嗎?

宏兒和水生真的成為了好朋友嗎?

……


本文是關(guān)于魯迅的第三篇。閱讀《故鄉(xiāng)》,可能很少有人會特別執(zhí)著于人物、情節(jié)的真實性問題。但在真實與創(chuàng)作、非虛構(gòu)與虛構(gòu)之間的縫隙,我們往往能看到作家最隱秘的情感。


變賣老屋,是真的嗎?


學生說:“應該是真的,因為魯迅好像在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》里也提過這事兒?!?/p>


的確,這件事是真的。據(jù)周作人回憶:“這篇小說的基干是從故鄉(xiāng)搬家北來的這一件事,在一九一九年冬天,于十二月一日離北京,二十九日回京?!?/p>


其實在1919年1月,魯迅就已經(jīng)在給朋友許壽裳的信中提起此事:


明年,在紹之屋為族人所迫,必須賣去,便擬挈眷居于北京,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。而近來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,殊不自至知其何故也。


短短兩行字,我們也不難讀出,魯迅與族人、與紹興關(guān)系的尷尬?!肮枢l(xiāng)”,是回不去的故鄉(xiāng)。如果魯迅去做心理咨詢,“賣掉紹興的老宅”這件事一定會被咨詢師捕捉到,展開討論。這件事不斷出現(xiàn)在魯迅的文學作品中。


他在1921年寫《故鄉(xiāng)》時說:


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。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,已經(jīng)公同賣給別姓了,交屋的期限,只在本年,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,永別了熟識的老屋,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(xiāng),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。


在1926年創(chuàng)作的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》中,他說:


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,相傳叫作百草園?,F(xiàn)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,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(jīng)隔了七八年,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;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。


也許在魯迅的心里,遠走他鄉(xiāng)、多年北漂、輾轉(zhuǎn)多地,都是他當下自然而然或者心甘情愿的主動選擇。只有老房被賣這件事,是迫不得已的生活斷舍離事件。他一定是有了一種“殉葬”體驗,所以才在那么多文章中去寫故鄉(xiāng)——蕭索的或神秘的,空曠的或自由的。最終,一件讓人唏噓的現(xiàn)實瑣事被處理成了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學事件?;蛟S心理咨詢師會從這些文章里得出一個不是結(jié)論的結(jié)論:魯迅用創(chuàng)作來消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創(chuàng)傷。


可以想見,此次回鄉(xiāng),魯迅心里“本沒有什么好心緒”,眼前所見也全是凄涼:


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。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,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。


這段環(huán)境描寫在語文課堂上每每被翻來覆去地分析,風中的枯草的確是很精準地寫出了老屋以及故鄉(xiāng)的破敗。不過周作人在印證“變賣老屋”事件的同時隨口“爆料”,房上根本沒有斷莖:


家門口時的情形,看見“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”,這寫是很好,但實際上南方屋瓦只是虛疊著,不像北方用泥和灰粘住,裂縫中容得野草生根,那邊所有的是瓦松,到冬天都干萎了,不會像莎草類那么的有斷莖矗立著的。


圖片

圖:瓦松(圖片來自網(wǎng)絡(luò))


學生上節(jié)課剛認認真真分析了環(huán)境描寫對小說的作用,此時感覺自己被魯迅欺騙了,但很快也就非常善解人意地替魯迅辯解:“斷莖確實比瓦松更能表現(xiàn)老屋的殘破,也就讓人想象到農(nóng)村潦倒的光景?!敝茏魅俗约阂舱f:“若是這里說望見瓦楞上倒著些干萎的瓦松,文字的效力便要差了不少了?!?/p>


在“變賣老屋”這一核心事件的基礎(chǔ)上,魯迅講述了哪些人物的故事呢?

運水?閏土?


閏土真實存在嗎?


學生學聰明了:“應該真有這么個人,但是細節(jié)肯定有出入?!?/p>


看了周作人的回憶,你會驚奇地發(fā)現(xiàn),關(guān)于閏土的大多數(shù)信息,還真不是虛構(gòu)的:

閏土的名字有來路:


他姓章,本名運水,因為八字上五行缺水,所以小名叫作“阿水”,書名加上一個運字,大概是取“運氣”的意思,紹興俗語閏運同音,所以小說上改寫作“閏”,水也換作五行中的“土”了。

閏土與父親的身份是真的:


運水的父親名章福慶,一向在家中幫忙工作,他的本行是竹匠,家在杜浦村,那里是海邊,一片都是沙地,種些瓜豆棉花之類,農(nóng)忙時在鄉(xiāng)間種地,家里遇過年或必要時他來做幫工。

閏土和魯迅的關(guān)系是真的:


運水來了,大家不客氣的都叫他阿水,因為他年紀小,他大概比魯迅大兩三歲,可能有十五六歲吧。魯迅叫他阿水,他叫魯迅“大阿官”,這兩人當時就成了好朋友。那時魯迅已在三味書屋上學,當然有了好些同窗朋友,但是不論是士人或商家出身,他們都是城里人,彼此只有泛泛的交情罷了。運水來自鄉(xiāng)下海邊,有他獨特的新奇的環(huán)境,素樸的性格,魯迅初次遇到,給與了他很深的印象,后來在文章上時常說到,正是很當然的了。

成年閏土的處境是真的:


到一九一九年冬末,魯迅因為搬家北上,回到紹興去,又會見了“閏土”,他發(fā)見了這二十幾年的光陰帶來了多少的變化!天災,人禍,剝削,欺凌,使得當年教魯迅捕鳥,講海邊故事的少年,一變而為衰老,陰沉,麻木,卑屈的人,雖然質(zhì)樸誠實還是仍舊,這怎能使得《故鄉(xiāng)》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?那時候我不曾在場,但這情形細細寫在那篇小說上,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。

這樣來看,關(guān)于閏土的主要情節(jié)都是從現(xiàn)實生活中“抄”來的,只有名字稍稍做了調(diào)整。調(diào)整的方式也是魯迅常用的,比如在文章中提到錢玄同,便起名為“金心異”。不過我個人倒是覺得,“運水”更像是海邊的孩子,而“閏土”更有種“地之子”的味道。


這時,一個女生舉手發(fā)言,她說:“中年閏土給人感覺是‘沒有水分’的?!?/p>


請大家關(guān)注魯迅在閏土身上使用的比喻:石像、木偶人、松樹皮……這些比喻的共同點,就是都在強調(diào)“硬的”“干的”甚至“僵硬的”。繼續(xù)深挖,是“沒有靈魂的”“死的”。一個從海邊長大的孩子,最終長成了一個干涸枯槁的大人。


“他只是搖頭,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,卻全然不動,仿佛石像一般?!蔽覍W生說,皺紋是表情的痕跡,可這時候的閏土,已經(jīng)只有皺紋,沒有表情了。

這時有個學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:“老師,他倆真的相隔那么多年才見面嗎?”


其他同學開始琢磨:


“魯迅一直在四處奔波,可能一直沒回老家?;蛘呒幢慊厝?,也不一定就能有時間見童年時的朋友,所以真有可能沒見過。”


“但是閏土家很可能一直在紹興,既然成年后能來見面,就說明一直有聯(lián)系,見過也有可能。”


按照《故鄉(xiāng)》中的說法,“我認識他時,也不過十多歲,離現(xiàn)在將有三十年了”。從“我”和閏土見面時的激動、無措、感傷來看,小說中的設(shè)定是二人多年未見。但根據(jù)周作人的回憶,他們初次見面是在1893年,這之后至少在1900年就又見過一次,而且周作人也在場。還寫了日記:


“初六日,晴。下午同大哥及章水登應天塔,至第四級,罡風拂面,凜乎其不可留,遂回?!?/p>


“初七日,晴。下午至江橋,章水往陶二峰處測字,予同大哥往觀之,皆讕語可發(fā)噱?!?/p>

周作人回憶道:所謂“讕語”至今還是清楚記得,測字人厲聲的說,有什么“混沌乾坤,陰陽搭戤,勿可著鬼介來亨著”。末一句用國語意譯或可云“別那么活見鬼”,似很嚴厲的訓斥語。當時覺得測字人對顧客這種口氣很是可笑,“閏土”聽了卻并不生氣,只是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。事隔多年之后這才知道,那時他正在搞戀愛,雖然他已有了妻子,卻同村里的一個寡婦要好,結(jié)果似乎終于成功,但是同妻子離婚,花了不少的錢,經(jīng)濟大受影響。這是“慶叔”在晚年才對魯迅的母親說出來的。那些讕語,魯迅一直記著,“著鬼介來亨著”一語還常引用,但是那垂頭喪氣的印象似已逐漸忘記了。

這條記錄真可謂是很勁爆的“爆料”了,原來閏土還有這樣一段頗為戲劇化的感情糾葛。為什么在《故鄉(xiāng)》中,魯迅沒有提到這次見面,更沒有提到這次閏土算命的窘態(tài)呢?


這并不難理解。一方面,小說旨在揭露封建壓迫與貧困對農(nóng)民精神的摧殘,突出童年“小英雄”與成年“木偶人”的強烈對比。強調(diào)“三十年未見”能最大化重逢時的隔膜感與滄桑感,中間見面會稀釋這種時間累積的震撼效果。另一方面,舍棄閏土個人感情糾葛等戲劇性細節(jié),集中塑造其被社會徹底壓垮的麻木形象,使其更具普遍象征意義。算命窘態(tài)、戀愛風波等“雜音”會分散讀者的注意力,沖淡悲劇氛圍。

接著,我又追問了一個細節(jié):少年閏土離別前送給“我”的禮物是真實的還是虛構(gòu)的?


“這肯定是假的!”全班幾乎異口同聲地說。


學生的猜測很有道理,這個禮物的設(shè)定實在太精妙?!耙话悮ず蛶字Ш芎每吹镍B毛”,這份禮物分別屬于大海和藍天,加起來就是閏土的“世界”。那個世界對魯迅來說充滿新奇卻可望而不可即。所以這個禮物是有“給你看看我的世界”的意思的。而相比之下,成年閏土送來的禮物就完全沒有那么詩情畫意了:


“冬天沒有什么東西了。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里的,請老爺……”


從羽毛貝殼到干青豆,我們看到一個少年在漫長日子里疲于討生活的過程。但轉(zhuǎn)念一想,閏土對迅哥的心意從沒變過:窮困潦倒又在冬天,但依然給你“自家曬的”這點豆子。閏土沒有浪漫的奇思妙想了,但這點豆子,依然是閏土從自己的世界里能倒騰出的,最好的東西。


這個設(shè)定顯然具有強烈的詩化色彩,我相信它絕對是魯迅虛構(gòu)的。直到朋友給我發(fā)來這張圖:


圖片

照片由本文作者提供。


這包貝殼和鳥毛是如何被小心保存的?中間有怎樣的故事?也許寫下來,又是一篇好的小說。

楊二嫂是被“捏”出來的?


“楊二嫂有人物原型嗎?”


“應該沒有原型吧,感覺楊二嫂是作者從很多普通人身上提煉概括,‘捏’出來的人。”


這個說法很有意思,我們來看看周作人的回顧:


豆腐西施的名稱原是事出有因,楊二嫂這人當然只是小說化的人物。鄉(xiāng)下人聽故事看戲文,記住了貂蟬的名字,以為她一定是很“刁”的女人,所以用作罵人的名稱,又不知從哪里聽說古時有個西施,(紹興戲里不記得出現(xiàn)過她,)便拿來形容美人,其實是愛美的人,因為這里邊很有些諷刺的分子。近處豆腐店里大概出過這么一個搔首弄姿的人,在魯迅的記憶上留下這個名號,至于實在的人物已經(jīng)不詳,楊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,叫她頂替著這諢名而已。她的言行大抵是寫實的,不過并非出于某一個人,也含有衍太太的成分在內(nèi)。

大家還記得衍太太嗎?就是在《朝花夕拾》里那個慫恿魯迅偷母親首飾變賣,又散布流言蜚語說魯迅偷東西的鄰居。


學生的感受很準確,雖然楊二嫂這個人物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沒有確切的原型,但她的言行舉止卻是魯迅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,具有普遍性的特征。魯迅寫這個丑態(tài)百出的圓規(guī)似的人,目的是什么?我給學生看了兩個觀點:


【觀點一】

魯迅塑造的楊二嫂是一個自私、尖刻、貪婪、勢利,愛搬弄是非的“圓規(guī)”,是庸俗小市民的典型。曾經(jīng)穩(wěn)坐柜臺的店主已經(jīng)由盛變衰,窮極潦倒,以至到達不知羞恥的地步。


【觀點二】

這是真的農(nóng)民!農(nóng)民最關(guān)心張家長、李家短,最好數(shù)算別人的興衰出入,倘若在事實上并不知道時,便自己憑空捏造,卻又信以為真,憤憤之心常是有的,順便拿東西,更是常事,所有這些地方,都是農(nóng)民的真正面目,因為是真正面目,所以我不以為是侮辱……整篇文字,是在情緒里,對農(nóng)民,是在憫憐著,對自己,卻在虛無,而且傷感著。

——李長之《魯迅批判》


在看第二個觀點之前,學生會本能地厭惡楊二嫂這個丑角。但看了觀點二,他們才突然意識到,也許作者并不這樣想。實際上,閏土、楊二嫂,再加上迅哥兒一家的破落,就出現(xiàn)了三個點,一是農(nóng)村階層,一是小資產(chǎn)階級(小業(yè)主)階層,一是地主階層,它們都發(fā)生了由盛到衰的變化。而這三個點,自然組合成一個社會的面,作者便是通過這三個不同階層的家境變化,揭示了辛亥革命后二十年間中國農(nóng)村衰敗蕭條,日趨破產(chǎn)的悲慘現(xiàn)象。當魯迅寫到一個安靜美麗的女性變成“圓規(guī)”的時候,心里最想罵的肯定不是這個女性本身。


圖片

楊二嫂肖像畫。


講到這兒,我突然問學生:“如果你們?nèi)旰蠡貙W??次?,我變成什么樣,你們會覺得幻滅了?”


這話我問過上一屆學生,當時班里一個胖小伙油膩又真誠地回答:“變丑了。”


眼前的學生沉默了一會兒,鄭重地說:“變刻板了?!?/p>

宏兒與水生:不存在,也存在


小說中,“我”的侄子宏兒和閏土的兒子水生成為好朋友,分別時還依依不舍。宏兒與水生真實存在嗎?


一學生很篤定地說:“這肯定存在啊,不然編這么多他倆的事兒干啥呀!”


我不說話,直接上周作人“爆料”:


同行的人本文只說到了母親與宏兒,這也自然是小說化的地方,事實上同走的連他自己一共七個人,其中兩個小孩都是三弟婦的,長女末利才三歲,長子沖兩歲,時在鄉(xiāng)下病卒,次子還沒名字,生后七個月,小說中便將他詩化了,成了八歲的宏兒,因為否則他就不能去與水生交朋友了。


也就是說,雖然家里有孩子,但都還是小寶寶。宏兒與水生的整條故事線,都是魯迅虛構(gòu)的。他為什么要虛構(gòu)這條線呢?我們回顧一下與這二人相關(guān)的情節(jié):


【片段一】宏兒沒有見過我,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。

【片段二】他回過頭去說,“水生,給老爺磕頭?!北阃铣龆阍诒澈蟮暮⒆觼?,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,只是黃瘦些,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?!斑@是第五個孩子,沒有見過世面,躲躲閃閃……”


……閏土說著,又叫水生上來打拱,那孩子卻害羞,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后。


“他就是水生?第五個?都是生人,怕生也難怪的;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?!蹦赣H說。


宏兒聽得這話,便來招水生,水生卻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。

【片段三】宏兒和我靠著船窗,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,他忽然問道:


“大伯!我們什么時候回來?”


“回來?你怎么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?!?/p>


“可是,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……”他睜著大的黑眼睛,癡癡的想。

《故鄉(xiāng)》中的宏兒和水生顯然是“我”與閏土的復刻版,二者的高度相似不只在于跨越階層的純真友情,還在于孩子之間形成的天然聯(lián)盟。從上文的片段中不難看出,我自家的侄兒宏兒剛見到我的時候也是認生的,更不要說完全陌生的水生了。但兩個陌生的孩子總能在一群大人中快速識別彼此,形成自己的小小聯(lián)盟。當年閏土來“我”家時,也是如此:“他見人很怕羞,只是不怕我,沒有旁人的時候,便和我說話,于是不到半日,我們便熟識了?!毙r候,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把人分成“大人”和“孩子”兩個陣營,而長大后,閏土“懂事”了,他對世人的分類方式變成了“老爺”和“下人”,所以才有了那聲“老爺”。


魯迅為什么要虛構(gòu)出宏兒和水生呢?或者說,為什么虛構(gòu)一對小朋友的友誼?細細讀了文章最后一段,學生很快就能理解,宏兒和水生代表著新的未來、新的關(guān)系、新的路。


這時,有一個女生突然感嘆了一句:“原來唯一的希望也是想象的啊,好虐……”


我馬上安慰道:“宏兒與水生不存在,但某種程度上,其實也存在。”


此話怎講呢?周作人曾交代過魯迅與“閏土”后代的后續(xù):


《故鄉(xiāng)》作于一九二一年,發(fā)表在五月號的《新青年》上。不過三十年,中國解放終于成功了。魯迅與“閏土”未及親見解放成功,雖是遺憾,但是現(xiàn)在“閏土”的孫子已經(jīng)長成,在紹興的魯迅紀念館服務(wù),我覺得這事很有意思,這里值得報告一下的。

正如《故鄉(xiāng)》結(jié)尾“我”所期待的那樣,“我”和閏土的后代的確在新社會的天地間,平等地站在了一起?!八麄儜撚行碌纳?,為我們所未經(jīng)生活過的?!?/p>

對大多數(shù)讀者來說,讀小說的意義在于享受虛構(gòu)帶來的情感共鳴與心靈觸動,而不必過于糾結(jié)故事背后的真實與否。但當我們把真實生活拿出來和小說對比來看時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,那些“變形”了的情節(jié)才是作者最費心思的地方,也是我們探尋作者曲折創(chuàng)作心路的捷徑。如周作人自己所說:


《故鄉(xiāng)》是一篇小說,讀者自應去當作小說看,不管它里邊有多少事實。我們別一方面從里邊舉出事實來,一則可以看著者怎樣使用材料,一則也略作說明,是一種注釋的性質(zhì)。還有一層,讀者雖然不把小說當做事實,但可能有人會得去從其中想尋傳記的資料,這里也就給予他們一點幫助,免得亂尋瞎找,以致虛實混淆在一起。

在虛構(gòu)與非虛構(gòu)之間,我們窺到了小說家魯迅從現(xiàn)實生活中尋找素材、組織加工、提煉刪改的過程。幾段“爆料”讀下來,有個學生對周作人頗為不滿:“這老弟咋這么不給魯迅面子,這不是拆臺嗎!”我笑著問,你聽完這些爆料,會覺得“魯迅真是個騙人精”嗎?


學生搖了搖頭說:“那倒不會,他那些虛構(gòu),都是有目的的?!?/p>

作者/彪老師

編輯/劉亞光

校對/張彥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