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艷青的骨頭脆如玻璃。今年19歲的她,右腿已經骨折七次,甚至一次輕微的轉身,都可能導致骨頭斷裂。


這種罕見的“成骨不全癥”,曾將這位湖北巴東土家族女孩禁錮在方寸輪椅之間,一度面臨中斷學業(yè)的危機。


當她6歲經歷第二次骨折的時候,24歲青年袁輝從南京大學畢業(yè)不久,背著行囊輾轉四川、貴州支教,最后聽著“拐杖老師”譚定才的故事,來到了湖北巴東,想為這里的孩子做點什么。


兩條看似平行的命運軌跡,在這個群山環(huán)抱的小山村交匯。


每周,袁輝都會徒步八公里山路,來到田艷青家中為她輔導功課,將山外的資源引入大山,送她去武漢檢查病情。這個靈性而又努力的女孩,也給予了老師最好的回饋:中考以全鎮(zhèn)第一的成績考入巴東最好的高中。


2025年高考,田艷青取得了621分的好成績,算上少數民族加的10分,在湖北全省文史類考生中排進前700名。而當年那個一頭扎進了湖北深山的年輕志愿者,也在支教這條路上行走了13年。


所有的期待都開出了花朵,在他看來,這是人生最好的安排。


山里的“瓷娃娃”


“山川險勝甲荊南,八百里巴東路難行?!卑蜄|縣坐落在武陵山余脈之間,壯麗的山川背后,是崎嶇難行的地勢。在這座山城中,散落著許多像清太坪鎮(zhèn)青果山村這樣的小村落。


田艷青的家就在五六座山峰交錯的位置,零零星星幾戶人家點綴其間。從縣城驅車前往她家,需要在蜿蜒的山路上顛簸3個多小時。但對于田艷青來說,大自然的考驗遠不如她身體上的困境來得殘酷。


19歲的田艷青,身高定格在了1.4米——從10歲起,她的生長便停滯了。她罹患的是一種名為“成骨不全癥”的罕見疾病,也被稱為“瓷娃娃病”,發(fā)病率不足萬分之一。


2018年冬天,袁輝冒雪來到田艷青家為她輔導功課。受訪者供圖


這種疾病讓她的骨骼脆弱如玻璃,出生至今,她的右腿已經骨折過7次,甚至一次輕微的轉身,都可能導致骨頭斷裂。


1歲時,她不慎滑倒,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骨折;5歲時,在和小狗玩耍時摔倒,再次骨折。醫(yī)生建議去湖北省會武漢診斷,但各項檢查費用在2萬元左右,這對于一家人來說是個天文數字。


由于始終未能確診,家人只能當她的病是普通骨折。2012年,6歲的她進入姜家灣教學點讀小學。


命運的轉折發(fā)生在同一年。南京大學畢業(yè)生袁輝來到了這里,行囊里塞著睡袋、換洗衣物和基本書籍。他輾轉火車、汽車,一路風塵仆仆尋到這個偏遠的教學點。


幾年前,他便聽說了“拐杖老師”譚定才的故事,“一個殘疾老師仍在堅持教書,那里一定很缺人。”


2019年田艷青和袁輝的合影。受訪者供圖。


姜家灣教學點只有27個學生。當其他孩子在滑梯上嬉鬧時,袁輝注意到,田艷青總是獨自倚在門口,眼巴巴地望著。女孩告訴他,自己從小就容易骨折,父母嚴禁她跑跳。


袁輝來后不到一個月,田艷青又一次骨折——放學路上,她見到來接她的小狗,剛蹲下身,骨頭便斷了。


每次骨折,田艷青都不得不在醫(yī)院躺上一個月??粗锲G青求學之路如此艱難,袁輝主動來到她家,想要為她補上落下的功課。但誰也沒想到,這樣一補就是6年。


輪椅上的課堂


6歲的那次骨折,讓田艷青第一次打上了鋼板,原定次年3月取出??删驮谀悄暾?,她在院壩里玩耍時,腿閃了一下——又斷了。醫(yī)生不得不提前取出鋼板,換成了五根筷子粗的鋼針固定。然而沒過幾個月,她的腿再次折斷。母親張彩林看著女兒疼得小臉通紅,汗水浸濕了頭發(fā),卻束手無策。


頻繁的骨折讓田艷青再也無法站立,只能坐上輪椅。袁輝見她無法再到學校上課,便把臨時的補課變成了每周兩次的固定輔導。每逢考試,他就把試卷送到她家,讓她在家里完成。


那時,從教學點到她家最近的路,是一條翻越山頂的山徑。單程3公里,晴天揚塵,雨天泥濘,袁輝每次都要徒步40分鐘。


2019年袁輝接田艷青去白沙坪小學參加畢業(yè)考試。受訪者供圖


一年后,因姜家灣教學點的學生減少,袁輝轉至清太坪鎮(zhèn)白沙坪小學任教。田艷青也升入三年級,課程增加了英語。為了不讓她落下功課,袁輝把輔導頻率提高到每周三次。


白沙坪小學距離田艷青家8公里,袁輝為此購置了一輛二手摩托車。約定好的時間,他總會準時出現。每逢下雪封路,摩托車無法通行,他便徒步前往,一走就是兩個多小時。


有一次山腳積雪已經融化,但半山腰仍被冰雪覆蓋。袁輝翻過山頭向下走的時候,只能拽著道旁的草莖樹根,一路走一路滑。他穿著棉鞋,到田艷青家的時候鞋子已經浸透雪水,雙腳凍得發(fā)麻。


還有一次,外面正下著大雪,田艷青以為袁輝不會再來。直到太陽快落山了,門外響起了敲門聲——袁輝滿身泥濘地站在門口,笑著解釋:“路上摔了一跤,耽誤了點時間。”


這些在旁人眼中的艱辛路途,在袁輝的記憶中卻成了山野的饋贈。他喜歡在路上寫詩、拍照,雪天反而讓這段旅程更有挑戰(zhàn)性。


乖巧機靈的田艷青也讓袁輝欣慰。她被困在了輪椅上,行不了萬里路,但她看書很快。上六年級時,袁輝給田艷青買了法國作家大仲馬的長篇小說《基督山伯爵》。上千頁的書她兩三天就看完了,看完一遍后能講出來梗概。


袁輝的課堂從不局限于應試科目。他教她吟詩,唱歌,繪畫。袁輝敏銳地發(fā)現了她在美術方面的天賦。他鼓勵她畫畫,做手工制作。“這些科目都沒有考試,我想告訴她,人的一生時間很短,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很好了。”


2019年田艷青小學畢業(yè)時,袁輝在企業(yè)資助下帶她和全班同學去北京看天安門。受訪者供圖


這份特殊的師生情誼很快引起了當地媒體關注??h里的領導主動與田家結對幫扶,田艷青精心制作的手工藝品更登上了巴東春晚的展臺。


2019年,田艷青小學畢業(yè),時間充裕了一些。父母東拼西湊了1.5萬元,袁輝的高中同學又捐了5000元。最后在武漢,醫(yī)生為田艷青確診了成骨不全癥。


幸運的是,她的病情在同類患者中算是較輕的。醫(yī)生告訴她,隨著年齡增大,骨骼發(fā)育,她或許能嘗試擺脫輪椅,重新站起來走路。


田艷青的生活逐漸走上正軌,她順利升入初中。而袁輝,這位在她生命里留下深刻印記的小學老師,也目送著她走向更遠的未來。


621分的回響


給田艷青上課的那6年里,袁輝騎壞了4輛二手摩托車,附近修車鋪老板都成了他的老熟人。除了固定給田艷青輔導,在白沙坪小學任教期間,只要沒課,他就騎著摩托車四處“討課”。最多時,他同時跑5所學校,一周上31個課時。


鄉(xiāng)村學校的副科常被主科擠占,有時聽過他課的老師覺得有趣,便主動讓出課堂。他的課堂不拘一格——講詩詞歌賦、教書法藝術、上音樂鑒賞,甚至開設防性侵科普課。


回想起來,袁輝笑稱自己“膽子大”,常?!艾F學現教”??吹綄W生因為好奇亂用繁體字,他就上網學習繁體字和簡體字的區(qū)別,再備課給大家上。


大學時癡迷詩詞的他,在這里找到了施展的舞臺。他帶著學生玩“填詞游戲”,給定韻腳,讓他們自由創(chuàng)作。幾名學生展露天分,其中一位考入恩施高中后仍不時發(fā)詩作給他。后來,這位學生考上武漢大學中文系,如今已是武大研究生。


田艷青升入中學后,袁輝決定換個環(huán)境,轉至巴東縣隔壁的建始縣繼續(xù)支教。盡管離開了巴東,他們的聯系從未中斷。每逢寒暑假,他總會抽空去看她。


上初中后,田艷青沒有再骨折過,初二那年,她終于離開輪椅,拄著拐杖重新學步。


但每逢雨季就格外難熬,全身關節(jié)隱隱作痛,有時要持續(xù)整整一個月。有次吃著飯,田艷青突然發(fā)現碗里多了塊“石子”,仔細一看,是自己掉了半塊牙。


田艷青上高中時和袁輝的合影。受訪者供圖


袁輝雖不能替她分擔病痛,卻總能用細微的舉動溫暖她。有次袁輝在路上看見小孩玩磁性畫板,覺得神氣,就特意買來送給她。田艷青寫了詩,他馬上轉發(fā)給南大同學,第一時間轉達贊賞。


他還常分享在建始支教的趣事。他在這所鄉(xiāng)村中學組建了足球隊和籃球隊,全校人數不及其他學校一個年級,卻在縣級足球比賽中拿到了第4名。有的學生家離學校很遠,袁輝就開車挨個接送?!拔腋嬖V他們,只要愿意練我就去接,不要管其他的。”


中考時,田艷青考了全鎮(zhèn)的第一名。她所在的村初中全校不足50人,原定要撤并,卻因她的優(yōu)異成績又保留了一年。假期里,袁輝帶了幾個學生去看她,給她送了一束鮮花,還有一個西瓜,寓意“頂呱呱”。


田艷青本可以去恩施最好的高中就讀,但巴東一中當時的校長同樣來自清太坪鎮(zhèn),親自登門勸說,希望把這個種子選手留在學校里。


學校特意在教室旁安排了休息室做她的宿舍,給她的母親安排了校內工作,還特意三年不換教室,方便她行動。高三全年,田艷青的成績穩(wěn)居年級前30名。


高考成績公布的前一天,田艷青一宿沒睡著。凌晨五點多刷到成績,她第一個截圖發(fā)給了袁輝。621分的成績是她從沒有考過的高分,也讓所有的努力得到了印證。


看到田艷青的分數,袁輝反倒很平靜,冥冥中有一種“必然如此”的信念?!拔抑皇窍M湟暫拖硎苊恳惶?,保重好身體最要緊?!?/p>


命運的安排


對田艷青而言,袁輝帶給她的不僅僅是一條求學的路徑,更是熱愛生活,接納自己的一種心態(tài)。


幼時被困在輪椅上的日子里,田艷青常常陷入迷茫:“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么?”但每當完成一幅畫或一件手工作品,那種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就會告訴她:自己依然是個有價值的人。


袁輝帶來的書籍為她打開了通往山外的窗口。如今田艷青房間里擺滿整個書架的書,都是袁輝和南大同學們這些年陸續(xù)送來的禮物。


多年來,袁輝從未收取田家一分錢的課時費,他唯一收下的就是田艷青的手工作品。四五年級的時候,她用甘蔗皮編的小筐,用毛線織的小帽子,用玉米皮做的玩偶,這些都被袁輝珍藏。


田艷青偶爾會想:如果沒有遇見袁老師,自己恐怕讀不完小學。這個假設總會讓她心頭泛起復雜的情緒——有害怕,還有些愧疚。


2015年,袁輝收到了時任巴東縣委書記陳行甲的邀請,問他想不想進體制,以后可能有破格提拔的機會。


那時田艷青在讀三年級,袁輝干脆利落地謝絕了邀請。他給陳行甲的回復是:“我如果想進體制會直接去參加公務員考試。我來支教,還是想堅持自己的理想。”


至今,袁輝也沒有考取編制。他覺得有編制的保障很好,但自由地支教更重要。


袁輝帶望坪初中的孩子踢足球。受訪者供圖


在旁人眼里,袁輝是一個堅持得有些執(zhí)拗的人。他有一些自己的原則,中學時代擔任班長時,他每周日都會提前幾小時到校,提著兩桶水把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。在同學們看來,這個“傻氣”的舉動毫無意義,但他認為:這不需要他人贊賞,而是對心性的修煉。


支教的想法,則是在高中就埋下了。2005年,徐本禹放棄讀研扎根貴州支教的事跡深深觸動了他。高二那年,當同桌笑稱他的“支教夢”只是少年熱血時,他當場寫下“未來必去支教”的承諾書,以此明志。


2007年,他以全班第一的成績考入南京大學歷史學系。畢業(yè)時,本可留在大城市謀得一份體面工作,但他背起行囊,踏上支教之路。輾轉四川、貴州,最后落腳湖北巴東。


初到姜家灣教學點時,盡管在“拐杖老師”譚定才被報道后,校舍進行了一輪翻修,但條件依然艱苦:飲用水要靠接雨水,總帶著泥土的腥味;潮濕的空氣讓宿舍時常彌漫霉味。但24歲的袁輝選擇留下,這一留就是13年。


就像中學時默默打掃教室一樣,袁輝從不在意世俗眼光。他熱愛這里的山水,珍視人與人之間質樸的情感?!吧钋蹇嘈]關系,只要內心充實愉悅,就是最好的狀態(tài)?!?/p>


從小學畢業(yè)后,田艷青的母親陪讀了6年,從7歲的兩次骨折后,女兒幾乎很少哭泣了。她總在無人處咬緊牙關,一次次嘗試站立、邁步。如今她已能在開闊無人的地方棄拐而行,上下樓梯也只需借助拐杖,不再需要母親背著往返。


高中時期,田艷青從英語老師那里了解到,現在已經有了線上支教的模式。那一刻她想,或許有朝一日,她也能像袁輝老師那樣,用自己的經歷去溫暖他人。


高考后,她的第一志愿填報了武漢大學——這座為她確診病情的城市,或許將成為人生新的起點。


清晨7點,望坪初中附近的山林被薄霧籠罩。受訪者供圖


常年往返山路給田艷青上課,讓在平原長大的袁輝練就了一雙“鐵腳板”。如今他已是越野跑和馬拉松的???,他把這當作女孩給予他的“禮物”。


13年光陰流轉,當初聽不懂巴東話的外鄉(xiāng)人,如今已能說上一些地道方言。袁輝越來越覺得,這片山水像極了記憶中的故鄉(xiāng)。


如今他依然住在學校的“山景房”里。晨起觀飛鳥,日暮聽蛙鳴,枕著透窗而入的月光入眠——在他看來,這便是命運最好的安排。


新京報記者 郭懿萌

編輯 胡杰 校對 陳荻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