攝影師王乃功的作品《九兒》去到過世界的很多地方,不同種族、年齡、身份的觀看者在這些黑白照片前駐足,許多人看得熱淚盈眶。起初,這些場景讓王乃功有些驚訝,后來明白了真誠的作品可以穿透外在的標(biāo)簽直抵人心。
九兒是王乃功的一位朋友,三個孩子的母親,因為九月出生,能飲酒,生得小巧安靜,故有“九兒”的名字。2019年,36歲的她確診腫瘤晚期。2020年,經(jīng)過十次化療二十余次放療,還是被醫(yī)生宣布,此生進入一年的倒計時。
起初,九兒一家想留一張正式的全家福,而乃攻是發(fā)小圈里出了名的發(fā)燒友,有暗房,有影棚,玩?zhèn)鹘y(tǒng)大底片……于是,一組有儀式感的8×10全家福誕生了。后來在一次聊天中,九兒說:“嫂子,你拍的那組《家有考生》我看了,把孩子拍得真好,有幾張我都掉眼淚了。我這三個寶貝我也拍,但拍不好。有時間的話也拍拍我吧,我也想把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光留下來……”
九兒的生命,定格在了39歲那一年。在九兒生病期間,王乃功堅持用相機和文字將這段“向死而生”的過程記錄了下來。這不是一次普通的記錄,在創(chuàng)作的過程里,兩個人共同思考著生死這個課題,一起成長一起改變一起思考什么才是對生命的最大敬畏。在九兒辭世后,這些作品榮獲了第67屆世界新聞攝影比賽亞洲區(qū)長期項目獎(荷賽獎),第 23 屆平遙國際攝影大展評審委員會大獎等一系列大獎。本期節(jié)目,媒體人小熊和本刊記者亞光對話王乃功,聽她講述這段特別經(jīng)歷帶給她的啟示,歡迎搜索“在川上”完整收聽。

《照見:<九兒>攝影手記》
作者: 王乃功
版本: 廣西師范大學(xué)出版社·鑄刻文化/ 單讀
2025年9月
這些圖片跨越了人種和膚色,可以讓人安安靜靜在那里凝視
小熊:《照見》這本新書是王老師用了文字和攝影兩種語言,記錄了自己的一位朋友——九兒,在生活末期幾年里“向死而生”的過程。王老師,先說說這本書的緣起吧。
王乃功:我的老公和九兒的老公是發(fā)小,我是一個攝影愛好者,此前都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,所以兩家聚會我參與的不多,就是彼此知道對方。2019年我聽說九兒病了,我家老孫頭說九兒想找我拍大畫幅的全家福。在我的生活圈子里頭,要求我用這種傳統(tǒng)大底片拍儀式感的全家福,這是第一個。到了次年,我聽說她的病更嚴(yán)重了,我老頭讓我繼續(xù)給她拍些片子,我想那就拍點她喜歡的數(shù)碼的,選了個周末去她家。那會兒我們還有距離感,更多是同情的情感,試探性的,不知道哪句話會不會傷害到人家,不知道怎么表達。但我之前一直對死亡有思考,其實她找我拍全家福的時候,我已經(jīng)在評估適不適合找她作為跟拍的對象。等到再見面她主動提出來,而且一共說了三次,我就有點警醒了——上哪兒去找這么恰當(dāng)?shù)娜??正常是你得去求人家。然后在拍的過程里,除了對生死疾病的思考,我還要考慮到自己的創(chuàng)作,我想更進一步,每個題材都不能看到上一個的影子,我要往前走。
亞光:你在書里提到,一開始想到拍死亡最好那個對象是更“普通”一些,比如可能比九兒的生存狀況更貧困一點,但后來你克服了這個想法,開始記錄九兒,這里面超越了家庭屬性。很多攝影師或者說創(chuàng)作者,會強調(diào)自己作品的公共意義,比如要展現(xiàn)死亡,就希望選最有代表性的、最“典型”的人。從攝影的角度來說,攝影師可能希望大家能在這個人身上能看到更多的人。影像有時候是私人的,有時候又是公共的,你怎么看這個問題?怎么越過的這道坎兒?
王乃功:你就好像是一個大篦子,一摟到最后,摟到根上,所有的那些條件,比如家庭環(huán)境,比如這個人做什么,這些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是什么樣的精神狀態(tài)去面對這件事,在這樣一種安靜的狀態(tài)里,最后露出來的是這樣的東西,這個可以跨越人種和膚色。拿到果實的時候,這些照片在世界各地展覽,最震撼的就是即使沒有語言的加持,這些圖片可以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那里凝視,然后會掉眼淚。這讓我很震撼,我覺得九兒就永生了,我覺得我人生也值了。明天如果宣布或者發(fā)生什么我都能接受,我很坦然,我這一生就是這個使命。
亞光:我并沒有太多見證別人的死亡過程,也沒有太多在病房陪護的經(jīng)歷,但是我看這本書的時候,確實能感受到很真實的觸動。因為可能越是私人的影像,往往更有內(nèi)涵一些,越普遍的情感就最鮮活。而且我覺得選擇大畫幅黑白照片是雙重勇氣,對你來說是需要有拍攝的勇氣,對九兒來說提出這種請求也很勇敢,尤其到她生命后期,身體逐漸衰微,她還愿意面對鏡頭。

王乃功拍攝的九兒一家的生活日常。圖片選自《照見》。
一個人走了提都不能提,才是對亡者最大的不尊重
王乃功:我想回來談一下為什么我對死亡這個話題感興趣,我作為一個女同志在家族里從小沒有話語權(quán),但是我會有自己的觀點和思想。在家里有時候提到一個去世多年的人,有人說對方當(dāng)年怎么怎么地,旁邊就會有人馬上制止,說“人都死了,你還提他干嘛呀?”好像死者為大,就不能說他壞話。這話表面意思是我們要尊重死者,但實際上,他走了我們連提都不能提,不是忘卻他了嗎?你討論的時候也是回憶的過程,你都不面對,是尊重他嗎?我覺得這是對一個人最大的不尊重。所以我一直想拍一個人的離去。一個人走了怎么就得燒掉他用過的東西,有那么忌諱嗎?
小熊:對,儒家文化一直只談生,卻很少談死這件事情,但是死怎么會不重要呢?每個人最后都要去面對的,你如果都不做準(zhǔn)備的話,那你怎么去面對他呢?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。
王乃功:說回九兒,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,愛美愛生活,最開始她聽到這個消息也是茫然的,這都是必然經(jīng)歷的一個過程。你陪她在病房里的時候,很多人因為疼痛會咒罵,這很正常,但九兒就不吱聲,她是個很內(nèi)斂的人。到后來她跟我交流,她說她先替孩子疼,自己多疼一分,等自己不在了,三個姑娘的疼是不是就能少點兒。慢慢地她覺得她還可以替其他人疼一些,其他人就能解脫一些,她本身是佛教徒,要是不理解她信仰的人可能會覺得我太拔高了。我是能體會到這一層的。甚至我覺得后期她變得越來越年輕、越來越好看了。
小熊:是的,一般人到那個階段肯定是枯萎的。
王乃功:會很猙獰和恐懼。但九兒沒有,她那時候可好看了,我相信這種力量。我最后一個人給她拍最后的生命肖像的時候,我當(dāng)時重點想的是怎么把她有尊嚴(yán)地表現(xiàn)出來,思考呈現(xiàn)方式。我是等到照片洗出來發(fā)現(xiàn)怎么有個水印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每一張都有,然后才發(fā)現(xiàn)那是一滴眼淚。她走得很平和,沒有痛苦和掙扎。我看到眼淚,雞皮疙瘩都起來了,我甚至有點遺憾當(dāng)時應(yīng)該和她說更多的話。

王乃功拍攝的九兒一家的生活日常。圖片選自《照見》。
亞光:我覺得這里面跟王老師記錄死亡的媒介形式非常有關(guān)系,你提到說很多人在攝影展上駐足,大家會落淚,情緒上有很大的波動。拍最后這段時光的時候,其實你是斟酌過的。我覺得這種大畫幅的作品很適合人去凝視,我看這些照片會覺得自己也在和畫面里的人對視,會有情感卷入,或者說是某種神性的時刻。王老師能不能談一談,比如說你當(dāng)時在選擇用什么樣的方式或者說媒介,去記錄這樣一個很多人諱莫如深的階段的時候,是怎么考慮的?
王乃功:用大機器拍,是我當(dāng)時現(xiàn)有且獨特的東西,是我區(qū)別于其他人的東西。國外很多拍死亡是紀(jì)錄片,但我要回避這個,我要表達的是我的東西,要用我擅長的方法。我去考量這種方法是否恰當(dāng),然后我發(fā)現(xiàn)這很恰當(dāng)。黑白灰可以拉開觀看者和被拍攝者的距離,一個是現(xiàn)在,一個是過去,當(dāng)你再從一個拉開的時刻進入狀態(tài),就被激活了,這就夠了。你看國外那些照片,用F64("F64"這一術(shù)語源于光圈的表達方式,上世紀(jì)中期,三位美國攝影師創(chuàng)立了F64小組,他們的作品展現(xiàn)出層次分明、清晰度極高的特點)很真實、尖銳,注重細(xì)節(jié)。但我要是不用細(xì)節(jié)的話,虛化,露出來的就是神性的東西。我用了大畫幅的一個反方向,用最大畫幅呈現(xiàn)虛化效果,恰好是數(shù)碼做不到的。那種虛化是優(yōu)美有禪意的,用詩意的質(zhì)感表現(xiàn)出這個殘酷的主題。我在和九兒說的時候,她立馬就同意,但她也猶豫了一下,她之前看我的作品是《家有考生》,那是傳統(tǒng)紀(jì)實,很直接,我咔咔一按,連拍兩三張,至少精彩瞬間是摟住了。
小熊:總能碰上一張是吧?
王乃功:對,說實話九兒那個時候看不懂黑白,她又是一個愛美的人,但這樣拍很難拍得比本人好看,很容易把臉上的細(xì)節(jié)擴大??删艃郝徒邮芰耍髞砭驼f,自己原先追求完美,但后來能接受不完美了,她能看到里面神性的有韻味的東西。甚至她會幫我構(gòu)想畫面,所以到后期我們有很多共同創(chuàng)作。
亞光:我一開始看這個書的時候,我以為它是一個紀(jì)實攝影集,但我后來發(fā)現(xiàn),里面的作品不是嚴(yán)格意義上的紀(jì)實攝影,也有“擺拍”的成分,但即便如此還是能帶給我很真實的感覺,也沒有說就脫離了日常生活,而是產(chǎn)生了一種神奇的力量。
王乃功:擺拍不代表不真實,那種情感、情緒關(guān)系以及狀態(tài)是真實的。像她姑娘親她的場景,不是我設(shè)計出來的,就像孩子在另一個屋過家家,突然就想到看看媽媽在干嘛呢,她看到媽媽哭,就上去親媽媽去了,我咔嚓就趕快按了,就這么一張,這么神奇的一筆就精彩了。作為攝影師要想辦法讓她進入這個狀態(tài),但要說擺拍構(gòu)建,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和假,我覺得我就是努力做了這樣一件事。

王乃功拍攝的九兒一家的生活日常。圖片選自《照見》。
死亡也可以是祥和舒緩的
小熊:書里面有兩個部分給我的印象很深,一個提到的無間道的部分,就是病人和家屬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,但是誰都不捅破這層紙,我覺得這是中國非常典型的一個現(xiàn)象。第二個就是我們到底應(yīng)該怎么對待癌癥患者以及其他重癥病人,怎么和他們交流,不能高高在上,也不能是輕飄飄的。這兩點對大家來說應(yīng)該蠻有普適價值的,
王乃功:我也沒學(xué)過心理學(xué),我就是很珍惜和九兒的拍攝機會,所以我唯一衡量的標(biāo)準(zhǔn)就是換位思考,如果換成是我的話,我能不能接受這些事。一個是從心底向外敬畏和尊重這件事,再一個就是換位的能力和深入交流,我會和她談我自己,談我過往這么多年的理解和思考。嘮我的過程里她也就開了,她會說我說的就是她想說的話,我們就合上拍了。我感覺自己冒冒失失答了這份考卷,我好像答得還可以,但也不是說有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。但在本心上,我問心無愧。

圖片選自《照見》。
亞光:今天聽王老師談這個事情的狀態(tài),好像很“絲滑”。但其實從書里能看到,整個拍攝過程是很艱辛和波折的。像九兒,很多照片都是在她特別難受的狀態(tài)下拍的,你書里提到過這種非常特殊的體驗:一方面,可能那個九兒最難受的時刻出現(xiàn)的時候,從攝影的角度來說,更容易出作品,但另一方面那是九兒正在經(jīng)受巨大的痛苦。這個時候,你內(nèi)心是什么感受?怎么做選擇?
王乃功:我當(dāng)然是不想拍的,有一張照片是很暗調(diào)色,她有點露出青筋,臉上有汗,那是疼痛的狀態(tài)。但實際上照片拍攝時候她已經(jīng)緩解了,不是最疼的時候。我曾經(jīng)跟她說過,最疼的時候來一張,因為模擬的不對??墒钦媸悄菚r候我下不去手,那枕頭都濕了,你讓她坐那塊,我能嗎?我要是干了要受到譴責(zé)的,就跟拍《饑餓的蘇丹》似的,拍完我得去跳樓。所以真到那會兒的時候,我說我不能干。她說,你不拍就沒機會了。我說,那我就不拍了。等她緩解,汗都收了,她說,你拍吧。她那個心是比我迫切的,我說,那就拍一張,我覺得就夠了。你要拍那么樣干嘛呀?這是攝影的倫理和尊嚴(yán)。包括她走之后我要拍的畫面我都和她聊過,我告訴她我要拍什么,想表達什么,我要給她以尊重。

《照見》書封。
亞光:這讓我想起之前主持人類學(xué)家鄧啟耀的一次對談。他是研究巫蠱的,也是一種看似非理性的現(xiàn)象。我就問他怎么進入到對方的文化語境中,他說就一個字——“誠”。我覺得很多事情都是這樣,是共通的。藝術(shù)追求美,但美學(xué)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是藝術(shù)最高的追求,比如像拍攝對象處于極度痛苦中的時候,原定計劃就可能要放棄。
王乃功:真的,我做夢夢見過好幾次拍攝的那個果,我在夢里糾結(jié)了多少次,潛意識設(shè)計了多少次,可是到了現(xiàn)實里,我覺得我不應(yīng)該拍,是的。
小熊:這里面會打架嗎?還是不打架,就是很篤定。
王乃功:就很篤定,我不后悔。藝術(shù)為什么要直擊那一點呢?我能夠表達我想說明的東西就可以了。
小熊:我覺得你也好,九兒也好,在這個過程里面其實又會覺得你們也在變化,你剛才也說了,九兒從曾經(jīng)追求完美的一個人變得也可以接受不那么完美了。你們似乎都往中間的道路上靠了靠。
王乃功:我這幾年一直在變化,我很慶幸,拍攝九兒給了我一場關(guān)于什么叫死亡的演練。我經(jīng)歷了這些以后,當(dāng)我的父親去世的時候,我處理得也很淡定,沒有遺憾。親人消逝,這個痛是真實存在的,不會隨著時間消逝就淡忘,咱們都是有感情的。但你也可以通過吸收這些個體經(jīng)驗,我也希望其他人如果能真正讀進去這本書,也能夠?qū)碓诿鎸︻愃茊栴}的時候受用,改變自己的生活。
小熊:我覺得九兒的家庭還是挺了不起的,有幾個家庭能說知道媽媽今天要走了,三個孩子還是正常生活正常去上學(xué)的?
王乃功:九兒真的很偉大,小時候讀語文課本,讀到劉胡蘭和邱少云故事的時候我還有點不相信。但是經(jīng)歷了九兒這一遭,我太相信了,絕對有這種人,精神上的信仰上的力量是很強大的。而且還有一點,她不用自己病去拿情緒。九兒走了以后,我也生了一場病,一半的中樞神經(jīng)疼,疼得我想自殺,整宿睡不了覺,連續(xù)幾天不睡覺,人會崩潰的。我覺得就是冥冥之中讓我感受一把九兒的心,那時候我還是有希望的,但是九兒是沒希望的,她還能不跟家人發(fā)脾氣,太了不起了,我做不到。
小熊:你們也是彼此成就,九兒后來不是也對你說,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母愛。你始終想的是怎么能讓她更好,你們都認(rèn)真對待彼此,認(rèn)真活這一輩子。最后有這本書有得獎這些結(jié)果,那是自然而然產(chǎn)生的。
王乃功:對,就是你不管信不信,但這個樣本是我看到的,我只是這么如實地端給大家,你可以去參考。當(dāng)你個體真正的危機來的時候,有一個這樣的樣本和途徑,是祥和、舒緩的。我們傳統(tǒng)意識里很容易給死亡定性,如果我說這些照片就是睡著了呢?你就會覺得很正常,為什么說是死亡就接受不了?還是潛意識里把死亡妖魔化了。
亞光:其實我們面對死亡影像的態(tài)度,恰似我們面對死亡的態(tài)度。如果我們都不敢直面有關(guān)于死亡的影象,其實也很難去直面死亡本身。像王老師這樣一個拍攝的過程,我相信,讀者們最后汲取的是生的力量。你首先要面對它,不能回避它,然后接下來你才有可能從死亡里面看到不一樣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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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/小熊 亞光
編輯/劉亞光
校對/劉軍
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